秦霄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面前的笔记本,视线掠过椭圆形会议桌对面的常务副镇长李建林——对方正把保温杯往桌上一蹾,杯底与木纹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秦霄调任岭南镇党委副书记的第七天,也是他第一次参加镇党委会。
主席台中央坐着镇党委书记周明远,鬓角微白的中年人正低头翻看着文件,金丝眼镜滑到鼻梁上,看不出情绪。
镇长王正德斜靠在椅背上,指间夹着半支烟,烟灰簌簌落在泛白的衬衫领口上。
“上周去县里开了经济工作会,”周明远忽然开口,声音带着长期烟酒浸润的沙哑,“陈县长重点提了咱们镇的开发区项目,拖了三年,不能再搁置了。”
他抬头时镜片闪过一道光,“今天议议,怎么盘活这块地。”
会议室里静了两秒。
秦霄注意到李建林的眼皮跳了跳,握笔的手在笔记本上划下一道歪斜的线。
作为在岭南镇扎根了十五年的“本土派”,李建林从计生办主任一步步熬到常务副镇长,对这片土地的熟悉程度堪比掌纹——包括开发区那块杂草丛生的烂摊子,前身正是他当年力主引进的水泥厂,投产不到两年就因环保问题停产,留下一***债务和三十亩闲置土地。
“周书记,不是我泼冷水。”
李建林的语气带着刻意的诚恳,“开发区地块权属还没完全理清,原水泥厂的职工安置款还有八十万缺口,现在贸然启动……”他看向王正德,“王镇长上周去县国土局,那边是不是也卡着规划指标?”
王正德哼了一声,把烟头按灭在堆满烟蒂的瓷缸里:“指标卡着是事实,但总不能等着天上掉馅饼。
县里现在主推‘飞地经济’,隔壁黄沙镇都把工业园建到国道边上了,咱们再不动,连汤都喝不上。”
秦霄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住。
他清楚这项目背后的复杂:三年前原书记调任前仓促上马,如今换了三任领导,谁都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
但周明远刚从县委办主任空降过来,摆明了想在任期内做出政绩,否则也不会一上来就把这堆烂账翻出来。
“李镇长说的困难客观存在,”秦霄突然开口,声音不疾不徐,“但问题拖得越久,解决成本越高。
职工安置款缺口,或许可以从镇属企业周转金里先垫付一部分,等项目落地后用土地出让金偿还。
至于规划指标……”他看向周明远,“周书记上次提到的‘跨镇协作’思路,或许能和国土局再谈谈。”
李建林的笔锋猛地划破纸页。
他没想到这个从市委政研室下来的“笔杆子”会主动接招——在岭南镇的权力版图里,秦霄的到来本就被视作县委对本土派的制衡,此刻他公然支持周明远的思路,无异于在天平上添了块砝码。
周明远的目光在秦霄脸上停留了一瞬,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上任半个月,这个三十八岁的副书记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低调,调研时笔记本记得比纪委督查还细,却很少在会上主动发言。
首到今天,这句“跨镇协作”——正是他昨天私下和秦霄提过的想法。
“秦书记这个思路不错。”
周明远敲了敲桌面,“这样,开发区项目成立专项小组,我任组长,秦书记牵头具体工作,建林和正德同志配合。”
他扫过李建林紧绷的脸,“下周去县国土局,秦书记和我一起去,先把规划的事敲定。”
会议在李建林的沉默中结束。
秦霄收拾笔记本时,听见身后传来保温杯盖拧动的声音。
他转身时,李建林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镜片后的目光像浸了水的棉花:“秦书记对基层工作真是门儿清,周转金垫付这种法子……”他拖长声音,“当年水泥厂出事前,也是这么‘盘活’资金的。”
走廊的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窗棂。
秦霄望着李建林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封皮上的烫金字——《岭南镇十西五规划纲要》。
他知道,从接过专项小组副组长任命的那一刻起,自己正式卷入了这场盘根错节的博弈。
办公室的台灯在午夜十二点准时亮起。
秦霄摊开开发区项目资料,泛黄的文件里夹着张旧照片:二十年前的岭南镇还是片稻田,年轻的李建林站在田埂上,身后是刚奠基的水泥厂塔吊。
他的手指划过照片背面的日期——1998年5月,正是李建林升任副镇长的那年。
窗外传来雨点敲打防盗网的声音。
秦霄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视线落在笔记本最新一页:“职工安置款缺口80万,涉及127人;土地抵押银行贷款300万,逾期两年;县国土局规划科科长张建国,其妻弟在黄沙镇经营建筑公司……”钢笔尖在“张建国”三个字上洇开一团墨渍。
他想起下午在食堂,王正德拍着他肩膀说的话:“小秦啊,岭南镇的水比西江还深,有些石头,踢不动就绕着走。”
此刻台灯的光晕里,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仿佛化作无数条暗线,在潮湿的夜色中编织成网。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出条匿名短信:“开发区东北角的水塘,去年填了三间坟。”
秦霄盯着短信,后颈泛起一丝凉意。
他知道,这场关于权力与利益的春寒,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