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临沿海的居民们主要靠捕鱼为生。
在苍高沿海漫步稍许,身上便会带着强烈的海带鱼干或海水特有的盐腥味。
稍靠内陆一些的居民以种植业、手工业、纺织鞋业为生,河边村也不例外。
河边村距离市区四十公里远,距离苍高海大约七公里远。
这日,天黑之时,河边村落里的一座茅草土屋里,传来两声清脆响亮的婴儿的啼哭声。
一位二十岁模样的少女从婴儿啼哭的隔壁房间走了出来。
她的脸颊上长着一片雀斑,雀斑下微微涨红的脸,扑闪扑闪的双眼皮衬托出一张青春灵动的脸,乍一看你会以为她是文静如水的女孩。
她小跑几步,向外屋扯着嗓子大喊一声:“阿洋,姑姑生了,生了女孩。”
原来她竟有着浑厚的声线,大气粗犷的声音,一下子从一个印象到另一个印象跳跃。
从另外一个房间传来女孩父亲粗哑的声音:“听到了,水烟,过来端肉汤给玉眉喝。”
水烟回答道:“知嘞!”
水烟穿过泥土铺板的外间,来到侧面的厅堂,又往前来到一间柴火灶小厨房。
厨房灶台边站着一个一米七五左右身高的中年男人。
这个男人把嘴里那半根橙色的烟头往灶台底下的炉洞扔去。
“生了吗?快先拿进去,到门口叫一下红梅出来接就行。”
这个中年男子一边跟水烟说着,一边向上撸起半截毛衣衣袖。
他又转向灶台看了看,把一块原本要做午饭的粉色的猪里脊肉用刀撇到一边,把案板旁边的猪蹄推了过来。
水烟端起一个青色艾草图案花纹的瓷碗,里面盛着五六块猪排骨和汤汁,这是昨天凌晨刚请人过来杀的自家养的猪。
水烟转过身,把碗凑到鼻子旁咽了一下口水,大声叫道:“看得我流口水啊,回头我也要吃,阿洋。”
杜水烟迈着碎步快步走着,到了里屋门口。
她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停了,婴儿应该是睡着了吧,只听到房屋内有一阵阵搪瓷脸盆洗漱的水声。
她的脚尖撩走门前那堆稻草,敲了敲那扇关着的杉木门,叫到:“红梅,我端来了,肉汤。”
过了五秒钟,门缝里探出一个中年妇女的头,是杜水烟的母亲杜红梅。
她留着齐耳的黑发,耳朵部分的头发被精心挑到耳后。
也许是因为头发过于浓密,也许是为了干农活时不影响视线,她用四个黑色细夹夹住了预计会掉落脸庞的两边毛发,倒也显得整齐精神。
她接过水烟手里的碗,又合上了那扇木门。
水烟抠了抠木门上粘着的纸片,纸片上用铅笔画着一幅小画,只有半个巴掌大。
她嘀咕了一声:“这个水浪又到处乱贴了。”
她站在门口听里面的动静。
她听到姑姑玉眉不时叫一下疼痛,母亲和奶奶催着玉眉喝肉汤。
她有点不解姑姑都生完宝宝了还会叫着痛,想起从上午一直咬着牙根喊痛的姑姑,她不由得有点发怵,并暗自决定以后不会和男人结婚生子。
奶奶的声音从里面隐约传来:“玉眉,你看你这小女儿虽个头小了点,皮肤水滑滑的,太想捏一捏了,等你喝完汤,赶紧睡一醒,丽英看看还要做些什么,我一起帮你。”
丽英是奶奶请来的接生婆。
接生婆有点不耐烦的口气:“快快再烧点水啊,刚才扔到地上脸盆的布早点拿出去洗了晒了,留一半用开水洗一遍再拿过来用。”
水烟没等里屋的人出来,就小跑到小厨房,叫着:“阿洋,阿英说再烧水,再烧水。”
杜文洋扯着大嗓子道:“等你叫还来得及吗?我早就烧好了,下午玉眉肚子疼的时候就借了几个保温瓶过来装了开水了,拿过去吧,用完了还要还给隔壁文书家呢,里面差不多了叫杜红梅快来煮一下猪蹄汤。”
这时候红梅刚好也进来取开水。
她缩了缩脖子,说:“里面好暖和,这外面怎么这么冷啊,是不是下雨了?”
水烟见母亲出来拿水,就得空跑出去土场上看天气。
刚出门,一股寒气直逼脚踝,她裹紧衣袖衣领。
她刚抬头望去,空中似乎有异物碰到了她的眉毛和脸颊。
她定睛一看,用手擦了一下,冰凉的,湿湿的。
“这是下雨了吗?”
她有些疑惑。
忽然,眼前像棉花一样的东西飘落下来。
这回她看得清楚了,她小声地嘟哝着:“雪?这是雪吗?真的是,没错。”
水烟兴奋地跳了起来:“阿洋,下雪了,下雪了!”
可是杜文洋显然忙于家里的活,未回应她。
水烟伸出舌头,舌头的热气向天上飘去。
一朵晶莹剔透的小雪花掉落在舌尖,瞬间融化成水。
她舔了舔舌头,有点冰凉。
虽然雪并不大,她还是在夜空下的土地上仰着头跑了一圈又一圈。
今年是第一年落雪。
对于花季少女来说,这显然是今年最令人兴奋的事情之一了。
跑累了,水烟捧起几朵跑进屋,告诉文洋下雪的消息。
杜文洋笑了笑:“真的假的?等我忙完了我也出去瞧瞧,你楼上的衣服都收了没有?去看看吧,别都下湿透了。”
水烟跑到外屋,看看挂在墙壁上父亲从香港带回来的机械钟。
钟表表面有一股黄铜接受光线照射后发出的金黄光轨,看起来似乎染了色的银河。
钟摆一摇一晃地摆动着,发出机械本身的声响。
那根稍微粗短的黑色指针指向七的位置,较细的针头在二十分的位置,还不晚,水烟一步一步地从侧面楼梯上楼了。
文洋往门口方向跨了两步,又转过身走到侧厅,拐去土屋旁的房间。
文洋的母亲林芜推开木门走出来,手里端着搪瓷脸盆。
文洋接过脸盆,道:“阿芜,我去就行了,里面差不多了吧?让玉眉休息一下,你也休息片刻。”
林芜努着上下嘴唇,用力向两边调整一下,两排可以以假乱真的假牙露了出来。
她点了点头,抬头看着文洋的眼睛,“我听到水烟在叫嚷,是不是说下雪了?”
文洋回答道:“我急着进来看你们,就没出去看,应该是吧,我看了挂历,今天是小雪节气,往年并没下啊。”
文洋粗大的嗓门又习惯性地带动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妹子生产,他显然也很得意,原本就喜形于色的他一张口就是满屋子的带着雄厚夹杂着一丝嘶哑的笑声。
阿芜笑了笑后却低下头。
文洋似乎听到她细细地嘟哝了一句:“女娃啊。”
林芜走进小厨房,往灶台风箱旁蹲下。
虽然旁边有一张竹凳子,她并没有坐下。
她快速往炉里放入三根晒干的木麻黄树木块。
她将三根木材架空叠放好,一边右手用力拉了拉鼓风机把手,几股短促的风扬起,炉里的火苗瞬间旺了起来。
林芜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猪蹄花生汤,走到土屋门口,又想起什么。
她转过头走几步,叫着:“阿洋,明天早上记得去粮站多换些大米回来,不要忘了啊。”
文洋答应着:“换太多也吃不完,玉眉过几天就要回杜厝了,家里还有那么多孩儿等她回去照顾呢,多换些米给她带回去。”
他抓起椅子背上挂着的棕色棉服套在身上。
他往外走去,打开半个厨房门,钻了出去。
他站在石头门槛上,合上门,搓了搓手掌心,把手放入外衣口袋。
他摸到一袋软纸包装的烟,取出来用拇指和食指夹出来一根放嘴里。
他又找一遍内外上下口袋,回厨房把烟伸入灶底的木炭火焰上,烟尾外层的纸从火红变为黑色,烟芯也点着了。
他取出来把烟头放嘴里猛吸一口,又走到小雪飘飞的土场上,猛地两小一大三股白色烟雾从他的鼻孔和张开的嘴巴里呼了出来。
他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伸出左手,几片雪花掉落在他的手心里。
他把轻盈的小雪片挤压在指尖,笑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二楼阳台上传来:“阿洋,你又在吸烟吗?这么美的景你也吸烟,这么冷,你是不是要喝点小酒?”
文洋侧抬头往二层阳台上看去。
只见水烟裹着一层厚实的棉被站在二楼盖顶的阳台上。
他哭笑不得,:“你这是在干嘛?北极熊来我们家了。这么冷的天!快进去,小心感冒了!”
水烟马上接着说:“哎呀哎呀,我知道了,你不也在外面嘛!我再不看飘雪,雪停了怎么办,也不知道要几十年几百年才能再看到下呀!要是阿浪在家就好了,看他那么迷《雪扇飞》,他那本塑料笔记本里全部都贴满了电视的画呢,跟你说你也不知道,这要是他在家肯定比我还激动万分呢!我这么往里一站,他一定认为我比女主角还要美,哈哈哈。”
文洋也哈哈嘶哑地笑起来,把烟扔到粪斗里,用脚踩了踩红色的烟屁,还有半截橙黄色的烟芯一霎那碎沉下来,一股烟冒起来,烟尾变黑了。
文洋抬头对着女儿说道:“多读发的书吧,那里有考试用的古诗,不要老看那些有的没的,那又不考,你能背出几句好听的诗来?”
水烟两只手放在腰间,又举起一只手向空中道:“会啊,瞧!朝来试看青枝上,几朵寒酥未肯消!”
文洋听见道:“是李白写的吗?寒酥是什么花?”
水烟笑弯了腰:“哈哈,你看,是你眼前的东西。”
文洋望向水烟向空中捧起的双手。
他若有所思道:“这个读法可以,给孩子取这个叫法,寒酥,你觉得怎么样”
水烟道:“真的耶,酥不太好写啊,叫寒苏吧,你问玉眉要不要?”
文洋回到厨房,发现母亲已不在厨房里。
林芜来到里屋,把碗放在床边藏黑色柜桌上。
她的头不小心碰到了吊在桌子上方的那按压式黄色灯泡。
灯泡随着红色的电线不断摇曳。
林芜和杜红梅的身影也随着光线在地上不断移动摇摆。
林芜坐在床沿上,床底铺着双层编织的稻草垫子铺着。
她把椅子上一张薄被子抱过来,盖在玉眉身上藏蓝色白碎花棉被上。
她又把被角边沿整理一下,用手掌压得服服帖帖,不让丝毫的寒风吹进被窝。
当林芜整理右边靠里面的边沿时,她停下来,站起来俯身看着在玉眉身边熟睡的婴儿。
婴儿的脸庞粉扑粉扑的,不时用舌头把上嘴唇都吸进嘴里,肉肉嫩嫩的双颊一上一下抖动,林芜不由地向上扬起了嘴角。
玉眉睁开眼睛,看着林芜,说道:“阿芜,你吃过晚饭了吗?去吃点东西再过来。”
林芜拉了拉婴儿脖子附近的被沿,用双手轻轻移动婴儿帽子好让她觉得更舒适。
“知道了,你先起来喝了猪蹄汤吧,要不然这阿妹儿没有奶吃了,”
林芜随口应着,“看这娃,都没长肉啊,还是偏瘦了点,你要吃得壮实了,才能让孩子结实起来。”
在一旁整理布条毛巾的杜红梅也在旁边附和着:“没错,你得多吃点猪蹄肉汤鸭汤,刚生完前几天得多补补,后面才有力气干活。”
杜玉眉转过头看看红梅:“我也想呢,小艳小锐他们几个孩子还在家里等我回去照顾呢。”
杜红梅端起脸盆,站起来说道:“家里不是还有你婆婆阿景暂时带着,别操心了,先休息好吧。”
说完红梅打开木扇门跨过一道二十厘米高的木门槛出去了。
“你把柜子下哪个绿布袋打开,你刚才给丽英接生的钱,看看花了多少,从里面拿出来给你。”
玉眉看着林芜,轻声地说着。
话音未落,林芜白了她一眼,转过头不看她,对着她摆摆手。
她说道:“快闭上嘴,别再提了,好好睡一觉,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你一家七口人吃什么,还不是靠你和亚虎没日没夜地干活,以后日子好了再给我吧。”
林芜边说边从床沿站了起来,又转过头告诉玉眉:“灯我给你留着,我先出去吃晚饭了,我叫红梅端一碗米饭过来,有事叫我,吃完了把碗放桌子上就可以了。”
玉眉母亲说完就离开了。
玉眉听到杉木门咯吱的声响,往门口看去。
她看到母亲林芜脚上的黑面白底布鞋消失在门缝外,她向右上角柜桌上方的吊灯看了一眼,灯泡里的钨丝绽放出温柔的黄色光线。
玉眉舒了一口气,一股生产后遗留的疼痛感袭来,她闭上眼睛。
突然,玉眉听到外面一声叫声,那是熟悉的母亲的声音,“哎呀!”
玉眉忘了疼痛半坐起来,身体向门外侧着:“阿芜,你怎么了?”
母亲的声音传来:“没事了,刚才脚崴了一下,没多大事。”
玉眉还是有点担心:“也许你今天太累了,你等下直接去睡觉吧,不用再过来了,我有事会叫阿洋红梅,再说还有水烟呢。”
林芜站在铺土厅屋回答:“你就别管了,快吃了睡吧。”
一阵愧疚感涌上玉眉心头。
母亲今年七十岁了。
作为家里年纪最小的女儿,生孩子却要让一个老人无微不至地照顾关怀。
父亲前几年也去世了,玉眉叹了一口气。
她又开始担心家里的四个孩子,还有几亩地的农活还要忙活,又想到自己的丈夫杜亚虎。
让他陪伴根本是不可能的,亚虎要忙着保健站的工作,回家还要操劳农活,这孩子过几天回去也少不了他的协助照看。
婆婆阿景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做饭时就忘了盯着孩子。
想到这里,她给婴儿调整一下包被,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开始吃猪蹄汤。
不过婴儿显然被弄醒了,开始用稚嫩的嗓音“哇哇”大哭起来,一边用头部探寻着什么。
玉眉熟练地把婴儿抱起来,掀起衣服的下沿,女婴瞬间停止了哭泣,不断地吸吮着鲜美的乳汁。
“我的小宝宝,快快吃吧,你的母亲也准备吃饭了,”玉眉盯着孩子的脸蛋不由地呵呵笑起来。
这时红梅端了一碗冒着白色热气的米饭进来。
玉眉催促着红梅去看看水烟去哪里了:“听说外面下了,看来比往年要冷很多啊,你快去给水烟再添添衣物,安排她快休息吧,今天她也是跑得很勤快,估计累了吧,幸好你们在,要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红梅靠着床边侧身,用手缓缓地拍了拍玉眉的被子,笑着说:“快打住,在自己母亲哥哥家,我是你二嫂,这都是应该的,快别说了,照顾好自己我们就高兴,呵呵。”说完就出去了。
吃完饭后,玉眉低头看婴儿,她已经熟睡了,嘴边还半挂着一滴透白色的乳汁,玉眉用手绢擦了擦她的嘴角,安顿好孩子后,她也蠕动着把身子旋进被窝,忽然隐隐约约觉得肚子右半部分有一些疼痛的感受,但不是那么明显,玉眉把手放在隐痛的位置摸了摸,疲倦感袭来,她迅速进入了梦乡。
柔和的灯光照射在玉眉修长漆黑的眉毛上,洒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外面呼呼的寒风吹动着外墙上的干麦秆窸窣作响,隔几秒就开始这种有规律的声响,反而让人更加沉迷于梦境中,屋内显得更加温馨和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