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时,常有白鹭掠过水面,翅尖点破河中倒影——那影子里叠着黛瓦灰墙,正是枕水而居的清水村。
村东头的老槐树虬枝如盖,树皮皲裂处嵌着几枚生锈的铜钱,据说是前朝风水先生镇宅所用。
树荫里常年搁着青石条凳,此刻却被一袭靛蓝粗布裙裾占了半边。
秀姑并膝端坐,绣绷横在膝头,银针引着金线穿破素绢,针脚细密得仿佛天孙织云。
腕间旧银镯随动作轻响,惊醒了趴在石凳上打盹的狸花猫。
"仔细眼睛。
"李婆婆端着陶碗挨过来,碗里浮着两粒酒酿圆子。
老妇人布满裂口的手指在绣面上抚过,锦鲤鳞片顿时泛起涟漪似的波光,"这鱼须儿活泛的,倒像是要从绢子里游进云溪河去。
"秀姑抿嘴浅笑,指尖掠过绣绷边缘的并蒂莲。
忽有辛夷花瓣飘落绢面,正巧缀在莲心,倒似绣娘特意添的彩。
她刚要拈花,忽听得云溪河畔传来捣衣声,脆生生的山歌乘着水汽飘来:"三月辛夷白胜雪,阿妹灯下绣蝴蝶。
蝴蝶要落谁家院?金丝银线缠双结......"银针蓦地刺进指腹,血珠沁在素绢上,洇得锦鲤唇畔一点朱砂红。
秀姑忙用帕子掩住,却见李婆婆正望着村西那处断墙出神。
焦黑的梁木斜刺青天,野蔷薇攀过残垣,开着血也似的花。
那是七年前烧毁的苏家老宅。
二 银镯生凉货郎的铜锣惊飞了檐下燕。
王二担着描金漆箱转过石牌坊,箱笼红绸下隐约露出流苏璎珞,在春风里招摇如戏台水袖。
几个垂髫小童追着担子跑,被他用麦芽糖哄散了,独剩下个总角丫头攥着褪色香囊不撒手。
"上月收的平安符可灵验?"王二压低嗓子凑近石凳,汗味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
他掀开漆箱第二层,云锦流光映得老槐树都在晃,"江宁府时新的花样,裁作披帛最相宜。
苏绣娘子若肯费心......"秀姑往后缩了缩,竹篮里的绣绷撞上石凳,惊得狸猫蹿上墙头。
李婆婆的扫帚疙瘩已砸在漆箱上,扬起纷纷扬扬的辛夷雪:"烂舌头的夯货!上回那匹湖绉浸水褪色,害得秀丫头熬了三宿补针脚!"王二嬉笑着去挡,腕上缠的伽楠珠串擦过绣绷。
十八粒乌木珠子沉甸甸压着金线,当中那颗镂空银球里,隐约露出半截胭脂色的丝绦。
秀姑瞳孔骤缩——那丝绦的丁香结,分明是母亲生前最擅长的双环绕心结。
银镯乍然贴紧肌肤,凉意顺着血脉游走。
十三年前也是这样料峭春日,母亲躺在破庙草席上,腕间银镯磕着陶碗叮咚作响:"寒玉...收好..."血腥味混着药香,随最后一丝体温消散在漏雨的屋檐下。
"二爷今儿带了好东西。
"王二的声音忽远忽近,他抽出一柄湘妃竹骨折扇,"唰"地展开泥金扇面。
烟雨楼台中,抱琴女子罗裙曳地,襟口玉坠子竟是用螺钿嵌成辛夷花模样。
秀姑喉间泛起腥甜。
她认得那玉坠,父亲当年在苍梧山采得的寒玉籽料,亲手雕了给母亲作及笄礼的。
三 残烛照夜暮色染紫窗纸时,秀姑正在数匣底铜钱。
青陶罐里盛着这些年攒的体己,三百二十枚开元通宝用红绳串作七吊,另有三粒碎银裹在母亲旧帕里。
钱币相击声惊动梁上家蛇,黑鳞小蛇探首吐信,火苗便在信子尖上跳舞。
烛泪堆成小小的雪山,映着墙上残存的灶王爷画像。
那年冬夜的火光似在眼前重燃,浓烟里爆裂的梁柱,父亲将她推出窗棂时灼伤的手掌,还有母亲返身抢救绣谱的背影。
焦糊味渗进每块砖石,连同苏家祖传的《天香绣谱》化作飞灰。
吱呀门响惊得绣针落地。
李婆婆提着竹篾灯笼进来,灯罩上还粘着去年端午的艾草。
"那起子黑心肝的..."老妇将荷叶包搁在破桌上,油渍渐渐晕开芙蓉纹,"张员外家管事放话,说老宅地界要并进别院,赎价又涨了三十贯。
"秀姑盯着烛芯结出的灯花,火苗里浮现王二白日晃动的伽楠珠串。
双鱼玉佩在袖中发烫,那是从漆箱暗格里摸来的——趁李婆婆与王二撕扯时,她假意跌倒碰到了机关。
"听说县太爷得了幅顾恺之摹本。
"李婆婆拆开荷叶包,烧鹅香气冲淡了霉味,"若是接些补画的活计..."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瓦片碎裂声。
两人奔到院中,只见残月照着一地碎瓷,晾晒绣线的竹匾裂作两半,染了蔻丹的丝线凌乱如血痕。
墙头闪过一片黛色衣角,绣着银线忍冬纹。
四 寒玉生辉五更梆子敲过三巡,秀姑蜷在稻草铺上摩挲玉佩。
双鱼首尾相衔处有个暗扣,轻轻一旋,玉身竟中空藏着半张泛黄的桑皮纸。
就着漏进的月光,她看见"天香"二字如游丝袅娜,分明是母亲簪花小楷的笔意。
远处传来云溪河的呜咽。
秀姑攥紧玉佩贴在心口,寒玉的凉意渗进肌肤。
当年父亲说这玉是山魄凝成,在暗处会泛起冰纹似的幽光。
此刻那光晕里浮动着奇异纹路,倒像是...绣谱的针法走势?梆子声又响,掺着打更人含糊的嘀咕:"寅时三刻,小心火烛..."话音忽地戛然而止,犬吠声从村西头炸开。
秀姑扑到窗边,见张员外家别院方向腾起赤红火光,将半壁苍梧山照成炼狱血色。
银镯突然剧烈震颤,玉坠在黑暗中迸出星芒。
桑皮纸上的墨迹竟开始游移重组,化作一行朱砂小字:"寒玉点睛,天香重现。
"狂风撞开破窗,带着焦味的火星飘进屋内。
秀姑将玉佩按在正在刺绣的锦鲤眼珠上,金线忽然自行动起来,绣绷上漾开层层水纹。
尚未完成的锦鲤摆尾跃起,一泓清水从绢面泻落,浇灭了窜上房梁的火苗。
晨光刺破窗纸时,绣绷上的锦鲤眼珠已成冰蓝色。
秀姑颤抖着手抚摸那处,指尖触到玉的沁凉——半枚寒玉籽料,竟化入了刺绣之中。
第二章 山灵泣血一 山雾迷踪暮春的苍梧山像浸在青瓷盏里的茶汤,雾气从石缝间渗出,染得松针都浮着一层冷翠。
秀姑踩着湿滑的苔藓往山阴处寻,药篓里几株新采的紫菀沾着露水,叶脉间蜿蜒的水痕像谁用银笔勾的画。
她低头避过横斜的刺藤,腕间朱砂印记突然灼痛——晨起时这抹赤色还淡若烟霞,此刻却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昨日王二在村口截住她,油腻腻的袖口抖出半张泛黄的药方。
"县衙悬赏的买卖,"他食指蘸着唾沫戳在"九死还魂草"几个字上,伽楠珠串磕得篾筐叮咚响,"听说长在背阴的断崖边,根须雪白似人指骨......"话没说完就被李婆婆的淘米水泼了个透,可那药方角上朱砂画的辛夷花,分明是母亲绣谱里的纹样。
山风卷起落叶,露出腐殖土下森森兽骨。
秀姑攥紧药锄,忽听得头顶传来簌簌响动。
抬头见两只松鼠惊慌逃窜,松果雨点般砸下,惊飞了栖在枯枝上的血雉。
那雉鸟拖着鎏金尾羽掠过蕨丛,羽尖扫过处,腐叶下竟渗出暗红液体。
血腥气混着某种清苦药香,丝丝缕缕缠上脚踝。
腕间朱砂印滚烫如烙铁,秀姑拨开垂挂的薜荔藤,见岩缝里蜷着团雪色绒毛——原是个半人高的白陶药碾,碾槽里凝结着紫黑血垢,边沿刻满蝌蚪状的符文。
二 鹿血染襟白鹿的悲鸣撕开浓雾时,秀姑正用裙裾擦拭碾槽里的污血。
那叫声不似凡间生灵,倒像玉磬裂帛般清越凄绝。
循声奔出十余步,忽有温热血珠溅上眼睑,抬手抹去时,满指猩红中浮着点点金芒。
灵鹿跪卧在千年栎树洞中,断角流出的血竟如融化的琉璃,在腐叶堆里凝成半透明的琥珀。
捕兽夹锈蚀的齿刃深嵌骨肉,伤口翻卷处可见森森白骨。
最奇的是那对琥珀色眼瞳,虹膜里流转着星图般的银纹,映出秀姑惊惶的面容。
"莫怕......"鹿唇轻启吐出的竟是吴侬软语,惊得药锄脱手砸中陶碾。
当啷一声,碾槽里紫黑血垢忽如活物般扭动,顺着白鹿伤处钻入体内。
灵鹿浑身剧颤,断角迸出刺目白光,秀姑腕间朱砂印骤然收缩,勒得血脉几乎凝滞。
锈铁在银光中熔成赤红铁水,渗入泥土嗤嗤作响。
秀姑撕下中衣为白鹿包扎,金红色血液浸透葛布,竟在伤口处开出细小的辛夷花苞。
"姑娘且收此物。
"灵鹿低头轻触她掌心,额间绒毛脱落处,露出一枚嵌着冰纹玉髓的银簪,"山灵泣血之时......"话音未落,林深处传来金铁交鸣之声。
白鹿化作流光冲天而起,撞碎层层雾霭,在天际拖出彗星般的尾迹。
秀姑握紧犹带体温的银簪,见簪头玉髓里封印着朵将谢的辛夷,花瓣上凝着血露似的红珠。
三 夜半异香更漏滴到子时,秀姑对着残灯细看银簪。
玉髓中的辛夷花无风自动,在墙上投出摇曳花影。
忽有幽香破窗而入,似春雪裹着冷梅,又似檀灰混着药苦。
灯焰"噗"地爆开灯花,映得案上绣绷里的锦鲤眼珠蓝光流转——那半枚寒玉籽料竟在微微震颤。
窗棂上的艾草突然簌簌作响,月光如银纱漫进屋内。
白衣仙子踏着满地清辉现身时,发间步摇坠着的玉铃竟不响不动。
秀姑怔怔望着仙子云鬓间的银簪,与她手中之物一般无二,只是玉髓里的辛夷已然盛开。
"昆仑之巅的玉髓,三百年才得凝成一簪。
"仙子指尖拂过绣绷,锦鲤周身金线突然游走如活物,"昔年司绣星君私赠人间,惹出好大祸事。
"她广袖轻挥,寒玉眼珠中浮出半卷虚影,正是苏家祖传《天香绣谱》的残页。
秀姑喉头发紧,母亲临终前攥着银镯呢喃"寒玉"的情景恍在昨日。
仙子却突然掐诀,腕间朱砂印骤亮如赤焰:"今夜子时三刻,带着玉簪往云溪河源头的寒潭去。
"她身影渐淡,声音却愈发清晰,"有人要抽山灵骨炼长生药,那白鹿......"梆子声突兀地炸响,盖过后半句话。
秀姑猛地站起,见窗外村西火光冲天,竟与月前张员外家别院走水时一般无二。
腕上银镯叮咚撞在玉簪上,寒潭倒影里忽然浮现王二的脸——他正将伽楠珠串浸入血池,十八颗珠子吸饱鲜血,变得赤红如眼瞳。
四 朱砂惊变寒潭映着血月,水面漂满翻肚的银鱼。
秀姑攥着玉簪贴崖而行,朱砂印记在皮下突突跳动。
暗处忽然传来铁器刮擦声,三个黑袍人正往潭中倾倒青黑药汁,水面顿时浮起密密麻麻的水蛭,每只都长着人脸似的吸盘。
"还差一味药引。
"为首之人掀开兜帽,赫然是县衙师爷!他举起陶罐,里面游动着三条金线鳝,"用云溪河童男童女心头血养了整月......"话音未落,潭底突然传出闷雷般的哀鸣,震得山石滚落。
秀姑腕间银镯应声碎裂,碎银划破掌心。
血珠滴入寒潭的刹那,玉簪中的辛夷花骤然绽放,万千金丝自花心迸射,将潭水织成巨网。
水蛭在金光中化为黑烟,师爷的陶罐"砰"地炸开,金线鳝竟化作三条小金龙遁入云端。
"妖女坏我大事!"师爷獠牙暴突,双手长出尺长利爪。
秀姑慌忙拔下玉簪,簪头玉髓却毫无反应。
眼看利爪已到面门,腕间朱砂印突然离体飞出,在空中燃成火凤。
凄厉凤鸣中,寒潭轰然炸开,白鹿衔着半截断角冲天而起,角尖正刺穿师爷心口。
黎明时分,秀姑在潭边捡到片染血的鳞甲,内侧刻着张员外家徽。
玉簪中的辛夷已然凋谢,但花萼处生出粒翡翠般的嫩果。
她将鳞甲藏进绣囊时,触到王二那半张药方——背面不知何时显出密文,正是《天香绣谱》缺失的"点灵篇"。
第三章 祸起萧墙一 纸马嘶风中元节的纸灰在清水村上空打着旋,像群失了魂的灰蝶。
秀姑将新绣的驱邪香囊系在老槐树枝头,五色丝线缠着的艾草还沾着晨露,却见村口石板道腾起黄尘——七匹青骢马踏着纸钱疾驰而来,马鞍两侧悬着的青铜铃铛闷响如丧钟。
李婆婆攥着把朱砂米撒向檐角,米粒撞上无形屏障簌簌落地。
"不对劲,"老妇人布满裂口的手指向领头那匹黑马,"蹄铁印上沾着西山坟场的红泥。
"话音未落,商队已停在祠堂前,疤脸汉子扬鞭卷下"忠孝传家"匾额,惊飞梁上栖着的十三只寒鸦。
秀姑缩在谷仓阴影里,看那汉子右脸的蜈蚣疤随假笑蠕动。
他腰间佩的不是商贾惯用的算盘,而是柄乌木鞘短刀,刀柄缠着褪色的招魂幡布条。
随从们卸下的货箱渗出暗红液体,在青石板上洇出蝌蚪状的符咒。
"听说贵村藏着件前朝秘宝?"疤脸指节叩击供桌,震得祖宗牌位东倒西歪。
里正刚开口呵斥,刀光已掠过他花白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