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身着蓝白衣衫的小公子披了件氅衣，一人独坐，执棋对弈。
他早习惯了清寂。
可偏偏，有人叼着个馒头，大大咧咧走到他身旁来，随口感叹一声，“今天出太阳了哎……”“嗯。”
封衡落下一子，抬眸看向来人。
来人正是莫凌风是也。
莫凌风见他看自己，当即一笑，十分自来熟地坐到石桌一侧去，顺便还咬了口馒头，嚼吧嚼吧。
见封衡仍是盯着自己不语，莫凌风眨了眨眼，把咬了一半的馒头往封衡跟前一递，问道：“你吃得惯吗？
当心卡嗓子眼啊。”
认识封衡之前，道观里的小师兄就跟他说过，后院里住着的人贵不可言。
贵，能有多金贵？
莫凌风那会儿就想过这个问题，后来得见封衡，便也有了具象化的认知。
初见他病容时，莫凌风是真担心这小公子碰一碰就碎了。
幸而，如今他们也是可以同席而坐，与友闲谈二三的关系了。
莫凌风思索间，不觉又扬了扬唇，更把馒头往封衡跟前递了，一副哥俩好的架势。
“……不吃。”
封衡瞥他一眼，并不多言，只垂眸观棋。
“呃……”见封衡拒绝，莫凌风才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什么。
他有些心虚地看了眼被自己啃得七七八八的馒头，干脆把剩下的一股脑塞嘴里了。
莫凌风一边嚼着馒头，一边抬头看向封衡，正见眼前人纤长眼睫如鸦翼轻颤，抿起的唇上失了几分血色。
散下的乌发未挽，恰如水墨丹青，唯独额间一点红意灼灼。
听说封衡眉间这颗小痣是用朱砂点的。
莫凌风不自觉有些晃神，他目光随着封衡而动，看他斟了盏茶，再看日光下茶烟袅袅。
首到那盏茶递到面前来，莫凌风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喉头发干，猛烈呛咳起来。
……这馒头噎人！
莫凌风咳了个昏天黑地，再加两盏茶水，才勉强把馒头都咽了下去。
他脸上憋出的红晕还没消退，难得有些尴尬，不自在道：“你在做什么呀？”
“下棋。”
封衡应他。
“真高雅啊。”
莫凌风笑得有些傻气，道，“爹娘也找师傅教过我下棋，可我怎么学都学不会，给他们气的……”“不会也没关系。”
封衡骤然抬手将棋盘拨乱，白棋与黑子混在一处，他道：“下棋为的本就是打发闲暇时间，会与不会，都不妨事。”
说着，封衡抓了把棋子，对莫凌风道：“若是与友相伴，数数黑白棋子有几颗，也是有趣的。”
莫凌风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一时有些哑然。
随即，他抬眸看向封衡道：“你承认我们是朋友啦？”
“……没有。”
封衡低下视线，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分明就有。”
莫凌风往封衡身旁挤了挤，乐颠颠道，“你也是我的好朋友啊，我们要做好朋友的。”
他往哪儿挪，封衡就往另一侧撇头，只道：“不要。”
“为什么不要啊？”
莫凌风不死心。
“就不要。”
封衡不是很想搭理莫凌风。
跟着封衡转了大半圈，莫凌风索性揽住封衡，脑袋往他肩上一靠，耍无赖似的，开口道：“就要嘛就要。”
封衡被他磨得没法子，气闷道：“不知羞。”
“我缠我自己朋友，哪里不知羞了。”
莫凌风倒是不觉得自己被数落了，甚至还有心情蹭蹭封衡围领上的毛毛，软乎乎的。
封衡身子一僵，随即慢慢松懈下来，他不甚自信地垂眸看向正拿脑袋拱他围领的莫凌风，心底默念。
朋友，他也会有朋友么……？
像莫凌风这样的人，身边应该会有很多朋友吧……他又算哪一个。
莫凌风在青云观中清修时的消遣么？
心底潜藏的悲观与不安总让他去想很多事，哪怕只是一件虚无缥缈的事的开端。
在一片静谧中，封衡感受到自己沉重的心跳。
他缓缓抬手掐住莫凌风还在乱晃的脸，低声道：“你不可以做我朋友。”
“为什么？”
莫凌风不解。
“我很霸道的，如果我不是唯一的那个……”封衡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轻，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可他仍是说出口了。
“那我就不要你了。”
可，比铺天盖地的沉默或是诘问，来得更快的，是莫凌风握住他的手，兴奋道：“那我们做师徒吧！”
“……什么？”
封衡几乎要以为自己幻听了。
莫凌风对这件事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感到莫名其妙或者痛骂他么……？
可莫凌风端正身子盘腿坐好，拉过他的手仔细给他数道：“朋友可能会有很多个，普通朋友，知心朋友，至交好友。”
“但师徒不一样啊，你收我一个关门弟子，我也只拜你一个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呃不对……”莫凌风说着，神色纠结了片刻，继续道：“不管，反正这样我们就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啦。”
别说莫凌风这是一通什么歪理，就连年少的封衡都被他绕了进去，只得愣愣看向莫凌风道：“那我能教你什么？”
相仿的年岁，注定了他不会比莫凌风多出那么多阅历，教他些至关重要的道理。
莫凌风却是满不在乎道：“随便啦，你教我读书，教我斟茶，呃……还会教我别掏鸟蛋，都是很有用的道理呀。”
“……嗯。”
封衡难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抬眸看向莫凌风，轻声道：“那我只收你一个徒弟。”
莫凌风更是当即拱手拜道：“师父在上，徒儿这厢有礼了！”
封衡头一遭收徒，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他摸索着想要扯下腰间玉佩，想起玉佩上的刻字，又收了手。
沉吟片刻，他解开锦囊，将一枚质地上乘的玉扳指放到了莫凌风手心，轻声道：“送给你，就当是拜师礼了。”
莫凌风也不扭捏，将玉扳指一收，朗声道：“多谢师父。”
封衡瞧着莫凌风，一时间有些怔愣，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朋友，更没想过友谊的开端如此草率。
更没有想过，他竟能将这玉扳指轻易赠人。
那是他从父……父亲那儿讨来的，也是父亲亲手送他的唯一一样礼物。
如今转赠给莫凌风，真是……心绪复杂。
莫凌风倒仍是活泼得很，适应新身份也快，当即问道：“师父，我们师门有什么门训吗？”
封衡看着他，想了想，才轻声道：“不可以骗我。”
“好！”
“不可以背叛我。”
“好！”
“……”“哎……没有了吗？”
“余下的，等我想好再说。”
封衡说着，理了理衣襟。
“好！”
莫凌风说罢，干劲十足道：“师父是天，师父是地，师父说的全都对，师父说的不对也对，一定要听师父话，常伴师父……哎！”
“……闭嘴。”
封衡给了莫凌风一拳。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