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尖细的嗓音透过门缝传来:"姜小主,李总管传话,皇上卯末刻在御花园邀小主共赏海棠。
"笔杆在《千金方》上划出歪斜的墨痕。
姜瑶望着窗外含苞的西府海棠,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当今圣上最厌刻意逢迎,当年淑妃为博圣宠在御花园遍植牡丹,反被冷落三月。
"取竹青色缠枝纹裙," 姜瑶指尖划过衣橱第三格,"首饰么... 只戴那支羊脂玉簪,耳坠换作米粒大的东珠。
" 她对着镜中淡扫蛾眉的面容,忽然轻笑 —— 太素净了些,倒像是被传唤的女官而非妃嫔。
御花园西南角的海棠坞,垂丝海棠开得正好。
姜瑶隔着丈许距离看见皇帝萧御斜倚在朱漆长椅上,玄色锦袍袖口绣着金线暗纹,正是大楚皇室特有的 "潜龙在渊" 纹样。
"臣妾姜氏,见过皇上。
" 她行至五步外福身,余光瞥见石桌上摆着半凉的天麻鸽子汤,正是三日前她让御膳房送的。
"起来吧。
" 萧御声音低沉,带着久病之人的沙哑,"朕听闻你懂些医理?
"姜瑶垂眸时注意到皇帝太阳穴处敷着浸过药液的丝帕,正是她药方里提到的 "钩藤薄荷敷"。
"不过是幼时随父亲读过几本医书," 她刻意放软声调,"臣妾父亲当年在吏部,与太医院王院正有过几面之缘,曾听他说过 头痛需分表里虚实 ...""哦?
" 萧御终于抬眼,目光在她素净的妆容上掠过,"太医院总说朕是风邪入脑,你倒说说,朕这头痛究竟是何症候?
"这是个陷阱。
姜瑶想起李福曾悄悄透露,太医院因忌惮淑妃党羽,故意将皇帝的 "肝阳上亢" 症误诊为 "风邪"。
她跪在原地,指尖轻轻扣地:"臣妾冒昧,皇上头痛多在午后,发作时目赤耳鸣,怕是... 肝木偏亢,肾水不足。
"萧御指尖摩挲着石桌的纹路,忽然笑了:"你倒是胆大,敢说太医院误诊。
" 他抬手示意近侍撤去药碗,"朕让李福试过你开的方子,确实能安睡片刻。
只是..." 他忽然盯着姜瑶的鬓角,"你既懂医,可知朕为何要召你?
"姜瑶心中一紧,面上却露出懵懂之色:"臣妾愚钝,只当是皇上体恤臣妾初入宫闱,赐个亲近圣颜的机会。
" 这话半真半假,既抬举了皇帝的仁德,又暗示自己并无野心。
萧御忽然起身,袍袖带起一阵风,将石桌上的宣纸吹得哗哗作响。
姜瑶瞥见纸上是幅未完成的《寒江独钓图》,墨色浓淡之间藏着几处修改痕迹 —— 原来皇帝近日在临摹南唐后主的画作,这是苏挽月昨日冒雨送来的消息。
"听闻你父亲当年主持科举,曾力排众议录取寒门士子," 萧御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探究,"后来被参舞弊,你可觉得冤?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利刃,首刺姜家旧案的核心。
姜瑶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泛起泪光:"臣妾年幼,只记得父亲入狱前整夜抄写《孟子》,说 虽千万人吾往矣 。
如今臣妾入宫,唯愿能为皇上分忧,若能洗清家族冤屈..." 她忽然咬住唇,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萧御望着她微微发颤的肩头,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这个姜美人,比起淑妃的张扬、德妃的算计,倒像是一汪看不透的清泉。
他忽然转身,袍袖拂过石案上的青瓷笔洗:"明日起,你每日卯时三刻送一盏安神汤来御书房。
"目送皇帝离开,姜瑶才发现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她望着满地落英,忽然想起方才皇帝袖口的龙涎香气息 —— 与李福匣中的碎香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那半块龙涎香,终究还是替她撬开了圣心的门缝。
回到栖梧阁,翠儿正对着赏赐的翡翠镯子发愁:"小姐,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来过了,说您送的东珠念珠... 咳,奴婢说不出口。
"姜瑶接过翠儿手中的锦盒,只见那串精心制作的东珠念珠上,第七颗珠子竟被换成了淡水珍珠,在晨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
她忽然轻笑:"无妨,这原就是要送给皇后的 错处 。
"暮色时分,姜瑶带着翠儿前往椒房殿请罪。
皇后望着案上的念珠,指尖划过那粒突兀的淡水珍珠:"姜美人的心意本宫明白,只是这东珠... 到底是贡品,本宫怎敢轻易收下?
""臣妾疏忽了," 姜瑶跪倒在冰凉的青砖上,"原想着皇后娘娘礼佛,普通珠子配不上娘娘的德行,却忘了宫规森严。
" 她从袖中取出另一串翡翠念珠,正是照着皇后旧物仿制的,"这串是臣妾亲手串的,虽不如东珠贵重,却每颗都念过《金刚经》。
"皇后的目光落在翡翠念珠上,见穿线用的正是她惯用的藏青色冰蚕丝,第二十七颗珠子上还特意留了道浅痕 —— 与她戴旧的那串分毫不差。
"起来吧," 她声音柔和了些,"本宫看你倒比旁人多些心思,明日让内务府给栖梧阁添些笔墨纸砚,你若有空,便抄些经文送来。
"从椒房殿出来,翠儿忍不住道:"小姐早就知道念珠会被调换?
" 姜瑶望着漫天晚霞,想起白日里在御花园看见的淑妃贴身宫女,袖口沾着东珠粉末 —— 那是制珠时才会有的碎屑。
"淑妃要借皇后的手打压我," 她淡淡道,"却不知皇后最恨别人揣测她的心意。
那粒淡水珍珠,怕是她亲自换上去的。
"三更天,姜瑶正在灯下抄写《妙法莲华经》,忽见苏挽月浑身湿透地闯进来:"姐姐,不好了!
刑部的人今日搜查了我父亲的书房,说查到了与姜家旧案相关的密信!
"墨笔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迹。
姜瑶稳住苏挽月颤抖的肩膀:"信上写了什么?
""我父亲拼死藏下了半页残稿," 苏挽月从衣襟里掏出皱巴巴的纸页,"上面有当年主考官的联名印章,还有... 还有淑妃兄长的私印!
"烛火在风中摇曳,将两个身影投在窗纸上。
姜瑶望着纸上斑驳的印泥,忽然想起父亲入狱前曾说,科举舞弊案的关键,在于主考官联名的保举信。
而淑妃的兄长,正是当年的礼部侍郎。
"此事千万不可外传," 姜瑶将纸页塞进炭盆,"明日你称病不去请安,我自会处理。
" 待苏挽月走后,她望着跳动的火焰,忽然冷笑 —— 淑妃,你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第二日卯时,姜瑶端着安神汤踏入御书房,正见萧御对着《寒江独钓图》沉思。
"皇上可是觉得笔墨生硬?
" 她斗胆开口,"臣妾父亲曾说,南唐后主作画最讲究 意在笔先 ,这江面上的留白,或许该添几笔淡墨波纹。
"萧御抬头,见她素手握着羊毫,指尖还带着安神汤的温热。
"你也懂画?
" 他忽然将笔递过去,"试试。
"羊毫在宣纸上轻轻游走,几缕淡墨波纹让寒江顿时有了灵气。
姜瑶望着自己添的那笔渔舟,忽然道:"臣妾父亲当年收过一幅后主真迹,上面题着 醉里挑灯看剑 ,可惜... 在抄家时被充公了。
"萧御望着她垂落的睫毛,忽然想起宗人府的抄家清单上,确实记着姜家有幅南唐画作。
"朕记得那幅画在淑妃宫中," 他淡淡道,"改日让她送来瞧瞧。
"姜瑶心中一凛,面上却只作欣喜:"皇上若喜欢,臣妾愿为皇上临摹一幅。
" 她放下笔,见萧御太阳穴又开始跳动,忙打开食盒:"今日的安神汤加了些夜交藤,能安神通络。
"看着皇帝饮下汤药,姜瑶忽然注意到御案左上角压着的奏折 —— 正是刑部关于姜家旧案的重审报告。
她指尖轻轻划过案头的镇纸,将位置往奏折方向挪了半寸。
巳时三刻,淑妃的昭阳宫传来巨响。
姜瑶带着翠儿赶到时,正见淑妃将一套波斯琉璃盏摔在地上,碎玻璃碴溅在跪地的林答应裙上。
"好个低贱的东西," 淑妃踩着碎玻璃走近,金镶玉护甲在林答应脸上划出血痕,"竟敢偷本宫的东珠粉!
"姜瑶注意到林答应掌心攥着的,正是昨日她让翠儿送去的金疮药瓶。
"娘娘息怒," 她福身道,"林答应初入宫闱,不懂规矩,还望娘娘开恩。
"淑妃转身,眼中闪过阴毒:"姜美人倒是会做好人,不过你可知她偷的东珠粉,是皇上赏赐给本宫的?
" 她忽然盯着姜瑶的鬓角,"听说你昨日送了皇后一串东珠念珠?
本宫倒想问问,你一个低阶美人,哪来的东珠?
"殿内气氛骤然紧张。
姜瑶忽然跪倒,从袖中取出个锦盒:"臣妾惶恐,那串念珠是臣妾用父亲留下的半块东珠边角料做的,原是想供奉给皇后娘娘祈福,绝无逾制之心。
"锦盒打开,里面躺着半块拇指大的东珠残片,边角还带着打磨的痕迹。
淑妃脸色铁青 —— 她昨日让人调换念珠时,特意留了东珠粉末在姜瑶宫中立威,却不想这***早有准备。
"既然是姜家旧物," 淑妃咬牙道,"那便罢了。
林答应偷盗本宫物品,发去浣衣局!
""谢娘娘恩典。
" 姜瑶看着被拖走的林答应,注意到她悄悄比了个 "三" 的手势 —— 这是她们约定的暗号,表示消息己传到。
三日前,她让林答应故意接近淑妃的首饰匣,果然引出了淑妃与前朝的关联。
暮色降临,栖梧阁收到了皇后赏赐的澄心堂纸。
姜瑶摸着细腻的纸页,忽然发现夹层里夹着半张药方,正是皇帝头风症的真正脉案。
她望着药方上 "肝阳上亢,宜用天麻钩藤饮" 的字迹,忽然轻笑 —— 皇后这是在示好,还是在试探?
更鼓敲过西声,姜瑶正在整理近日收集的线索,忽见翠儿举着个油纸包进来:"小姐,御膳房张公公送来的,说是李总管让转交的。
"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半幅残破的《寒江独钓图》,边角处盖着 "淑妃之印"。
姜瑶望着画中被篡改的渔舟,忽然明白皇帝今日为何要让她添笔 —— 这是在试她是否认得淑妃宫中的那幅画。
她铺开宣纸,开始临摹篡改后的画作,笔尖在渔舟上多添了几笔波纹,将原本孤寂的江面衬得更显辽阔。
当最后一笔收工时,她忽然发现,这改动后的画作,竟与皇帝昨日未完成的那幅惊人相似。
"翠儿,明日将这幅画送给皇上," 姜瑶吹着墨迹,"就说臣妾见皇上的《寒江独钓图》意境高远,斗胆临摹一幅。
" 她望着窗外的满天星斗,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与帝王相交,如履薄冰,唯有让他觉得你有用,却又无害,方能长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