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炮班的第一个准星
我盯着黄亮班长的后颈,那里有块硬币大小的晒斑,像枚古铜色的勋章,在晨雾里泛着微光。
他带队跑过靶场时突然急停,胶鞋底在沙地上碾出刺耳的摩擦声——老郭的胶鞋边己经磨出毛边,但是这双磨损的旧鞋被他用鞋油擦得比新鞋的还亮。
"看见三号靶位的水泥墩没?
"黄亮反手甩出指挥旗,旗角扫过我们汗湿的眉骨,"明早之前,每人用三角尺量出它与观测点的方位角,误差超过两弧分的,跟给我去跑4百米障碍。
"他说话时带着新疆建设兵团特有的硬朗尾音,每个字都像戈壁滩上的砾石,棱角分明。
作为89年的新兵,老郭的抬头纹和略微脱发的前额比88年班长黄亮看着还苍老,此刻正盯着炮队镜调整呼吸,指腹在金属部件上抹出淡淡的汗渍——他父亲当年在山西老家当侦察兵时,教过他"测距离要把心跳当秒表"。
副班长李豪蹲在队伍最前端,用炮队镜校准方位的姿势像座雕塑。
他腰间的武装带比所有人都紧两格,卡得胯骨发疼也不肯松——这是他从甘肃定西带来的习惯,用疼痛保持清醒。
"注意握炮身的力度,"他突然抬头盯着阿毛发抖的手腕,"你当是在给顾客剪刘海呢?
迫击炮的准星歪两毫米,炮弹能偏出半个操场。
"阿毛缩了缩手,他入伍前在佛山开理发店,此刻正对着82迫击炮的瞄准镜发愣,手指还残留着洗发水的清香。
旁边的涛涛偷偷用袖口蹭围裙似的作训服,这个曾经的厨师总在摸炮闩时不自觉地找抹布。
倒是老郭学得最快,他握着标杆测量距离时,胶鞋在沙地上踩出规整的三角步——作为山西同乡,老柴的少白头沾了草屑,像顶落满霜的钢盔,他入伍前在太原开吊车,此刻正单手托着炮架调整角度,臂力比科班新兵还足。
"老柴你这架势,开吊车练出来的吧?
"他回头时少白头发梢扬起,山一口家乡话:"开吊车吊的是钢梁,扛炮扛的是责任,都得稳当。
"午后战术训练,黄亮让我们在布满碎石的陡坡上练匍匐。
老郭的作训服膝盖处垫着父亲寄来的护膝,那是用旧衣服缝的,针脚细密得像他笔记本上的三角函数图——这个山西大学的毕业生,放弃了省城的offer,来新疆圆军旅梦。
收操回班时,他己经打好了全班的洗脸水,黄亮的搪瓷缸子总是放在最左边,水温调得刚好能冒热气却不烫手。
我看着他擦完汗就往班长茶杯里续水,动作熟稔得像在复刻父亲当年给老班长打水的场景。
"老郭,你咋比通信员还灵醒?
"休息时我凑过去小声问。
他往搪瓷缸里抿了口凉白开,嘴唇被风沙吹得裂开细纹:"额爸说,当年他在连队当新兵,老班长教他眼里有活,心里才有准星。
"他擦着炮架的动作没停,抹布在准星部件间灵活地打转,"你想喝水的时候,得先想着班长是不是也渴了——他带咱们练了一天,喉咙早该冒烟了。
"阳光从窗缝里斜切进来,照着铁架子床反光。
晚点名时黄亮突然举起老郭的训练笔记,纸页上画满工整的三角函数图,每个数据旁边都标着"父亲说准星要对正北"。
"知道为啥叫准星吗?
"他的手指敲着黑板上的武器分解图,金属指甲在铁皮上刮出锐响,"不是让你们盯着枪口那点铁疙瘩,是要把忠诚和服从刻进骨子里,像准星对目标那样死死咬住,半点偏差都不能有。
"老郭坐得笔首,脊背与椅背间夹着父亲寄来的《步兵操典》,书页间还夹着当年父亲在靶场的老照片。
熄灯前李豪带着我们保养迫击炮,煤油灯的光晕里,他拆炮闩的动作快得像在变魔术。
"我第一次摸炮是在定西老家的民兵连,"他突然开口,甘肃腔混着炮油的气味,"那时候觉得准星就是块玻璃片,后来在演习场看见炮弹在三百米外炸出弹坑,才明白准星对的是军人的良心——偏不得,松不得。
"老柴借着灯光擦拭炮管,吊车司机特有的专注力让他的动作格外细致;我盯着准星调整归零,数控专业培养的精度习惯,让我对毫米级的误差格外敏感。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着墙上挂的"上合组织军演纪念"锦旗。
老郭又轻手轻脚爬起来给班长续水,搪瓷缸相碰的声音像句无声的誓言。
我摸着枕边的训练手册,上面记着黄亮说的"方位角计算要精确到秒,就像对党的忠诚要纯粹到分",旁边还贴着老郭父亲寄来的泛黄纸条:"枪杆子要正,人心更要正。
"窗外的哨兵走过,钢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那道笔首的枪刺,不正是军人心中永不偏移的准星吗?
这一晚,我梦见自己趴在炮位上,准星里套着远方的靶心,而靶心深处,渐渐浮现出黄亮后颈的晒斑、李豪紧崩的武装带、老郭手中的搪瓷缸,还有父亲们曾扛过的钢枪。
原来部队的严格从来不是苛责,而是要把每个年轻的灵魂,都锻造成永远对准正前方的钢铁准星——就像老郭父亲那辈军人传给我们的,那道刻在骨血里的、永不模糊的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