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挖掘机巨大的铁臂粗暴地扎进护城河河床时,李鑫正攥着初中录取通知书站在晨光早餐店蒸腾的雾气里。
通知书上红底金字在蒸汽中扭曲变形,父亲戴着老花镜,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 “校服费 120 元” 几个字,布满老茧的拇指无意识地在纸面摩挲,仿佛要把那些数字都磨进皮肤里,计算着需要多捏多少笼包子,才能凑齐这笔钱。
凌晨三点五十八分,煤炉提前发出 “噼啪” 的爆裂声,惊醒了蜷在长条凳上浅眠的李鑫。
朦胧的月光从结着油垢的玻璃窗斜斜地洒进来,照亮了父亲佝偻的背影。
只见父亲扶着腰,动作迟缓地往面盆里倒温水,每弯一次腰都伴随着压抑的闷哼。
李鑫注意到,父亲鬓角的白发不知何时又多了几缕,像未化的霜;那副护腰的松紧带早己磨得发亮,边缘还露出几根断裂的线头,却依然倔强地箍在父亲的腰上,仿佛是他与生活对抗的最后铠甲。
“爸,我来揉吧。”
李鑫嗓音还带着未消的睡意,却坚定地卷起了袖口。
当他的手掌触到温吞的面团时,父亲去年冬天教他捏褶的话语突然在耳边响起:“护城河的石栏有十八道弯,每道弯都是水流了三十年冲出来的,捏褶子时手腕要跟着水的弧度走。”
然而,面团在他掌下却像个调皮的孩子,怎么也不听使唤,无论怎么努力,捏出的褶子总比父亲少两道。
他偷偷瞥向父亲,发现父亲正靠在门框上,目光里满是欣慰与心疼,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 —— 那是属于老手艺人看着传承未竟的怅然。
王秀兰的缝纫机在天亮前突然发出刺耳的卡顿声,铁制的梭心卡在布料里,任凭她怎么摆弄都无济于事。
她呆坐在缝纫机前,晨光温柔地抚过她的脸庞,却抚不平她眉间的褶皱。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去调豆浆火候,手腕上新旧交错的烫疤在蒸汽中若隐若现,新添的几道红痕狰狞地叠在旧疤上,恍惚间,竟与护城河被挖掘机划出的伤口重叠。
李鑫望着母亲的背影,心里像被塞进了一团揉皱的面,又酸又涩。
在县城三中的紫藤花架下,李鑫遇见了苏晴。
她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衣角处还细心地打着补丁,书包上别着用早餐店糖纸折成的千纸鹤 —— 那是林小婉走后,他唯一送出去的糖纸。
“你的作文里说包子褶像护城河,” 苏晴将一本翻旧的《海子诗选》递到他面前,书角夹着片完整的槐树叶,“可现在护城河的石栏都被敲碎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李鑫心上。
放学后,两人常来到护城河堤。
曾经熟悉的石栏如今己变成碎砖块堆成的小山,挖掘机的履带无情地碾过他们儿时数砖缝的地方。
李鑫蹲在废墟里,小心翼翼地捡拾残留的雕花石片,指尖被碎碴划破也浑然不觉。
苏晴突然轻声念起海子的诗:“你说你孤独,就像很久以前,火星照耀十三个州府。”
风掠过她的马尾辫,发梢扫过李鑫手背上的新烫疤 —— 那是今早帮母亲端蒸笼时留下的,形状竟与石栏的弧度惊人地相似。
那一刻,李鑫忽然觉得,自己和这被破坏的护城河一样,正在经历着某种痛苦的蜕变。
卫生费在秋天涨到每月八十元,这个消息如同巨石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湖面。
李国强把皱巴巴的账本摊在案板上,褪色的墨水在 “护腰”“止痛片” 的条目上晕开,仿佛是他无声的叹息。
李鑫亲眼看见父亲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把止痛片掰成两半,嘴里还念叨着这样药效更持久。
可当父亲弯腰揉面时,那因疼痛而扭曲的面容,还有面团里混着的零星汗渍,都在诉说着这个善意谎言背后的艰辛。
那些汗渍,像极了护城河被污染的水面,浑浊而无奈。
苏晴开始每天清晨绕路来早餐店,她总是默默帮王秀兰整理零钱。
她把硬币按面值码成精致的小塔,纸币叠成整齐的方块,笑着说这样 “就像李鑫作文里的包子褶,每道都有自己的位置”。
有一次,她蹲在地上捡滚落的五分硬币,发现了铁皮盒底部的锈迹,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这里该垫张新报纸了,我家有去年的《诗刊》,上面的插画像你捏的糖包。”
她的语气轻快,像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灯,让李鑫冰冷的心有了一丝暖意。
2003 年的初雪来得猝不及防,纷纷扬扬的雪花瞬间覆盖了整个县城,护城河的改造工程也因冻土被迫停工。
李鑫在教室外的走廊,远远看见苏晴正和教导主任激烈争执。
她的蓝布衫上沾着石灰粉,书包带子断了半根,眼神却异常坚定:“那些石栏是文物,挖掘机不能全推了!”
那一刻,李鑫的心跳漏了一拍,既为苏晴的勇敢担忧,又被她眼中的光芒深深吸引。
傍晚,苏晴带着李鑫偷偷钻进施工围栏。
手电筒的光束在夜色中摇曳,扫过半截残栏,上面的十八道弧度还留着雨水冲刷的痕迹,仿佛是岁月最后的倔强。
“你爸说每道褶都是水流冲出来的,” 苏晴轻轻摸着石栏上的凹痕,指尖很快被碎碴划破,鲜血渗了出来,“可现在他们要把河填了,改成水泥路。”
李鑫看着她受伤的手指,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母亲补围裙时的画面 —— 原来有些伤口,不管怎么缝,都会留下永远的印记,就像这被破坏的护城河,和他们正在消逝的童年。
腊月廿三祭灶日,苏晴送给李鑫一本手抄诗集。
牛皮封面上,她精心画着十八道包子褶,每道褶里都藏着娟秀的小楷字:“给会捏护城河的少年”。
李鑫正摩挲着封面上的墨迹,后堂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他冲过去,只见父亲躺在地上,身旁散落着面粉,原来是父亲踮脚够货架顶层的面粉袋时,护腰的松紧带终于不堪重负,“啪” 地断了。
急诊室的白炽灯惨白而刺眼,医生举着 X 光片摇头:“腰椎劳损严重,不能再干重活了。”
王秀兰捏着缴费单的手不停地发抖,单子上的数字像一把锋利的刀,刺痛着每个人的心 —— 那足够买两百袋面粉。
李鑫站在病床边,看着父亲后背密密麻麻的烫疤,有些己经结成暗褐色的痂,像护城河底沉淀的淤泥,他这才惊觉,自己一首忽略了父母为这个家付出的代价。
除夕守岁,早餐店的煤炉第一次在午夜熄灭。
李鑫独自蹲在案板前,望着冷透的面盆,仿佛能看见父亲往日揉面的身影。
母亲把苏晴送的诗集轻轻放在铁皮盒上,旧挂钟的指针停在凌晨两点 —— 比邮电局的钟慢了三分钟,却永远停在了父亲揉面的时间里。
远处,护城河的冰面传来沉闷的巨响,不知道是施工队在爆破,还是冰层自己在开裂。
李鑫摸着口袋里的石片,上面的弧度还带着体温,他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注定要被揉碎,就像父亲的腰、母亲的手腕、护城河的石栏,还有他以为永远不会变的包子褶。
当新年的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照在早餐店的玻璃上时,李鑫看见苏晴站在街角,手里举着个纸灯笼。
灯笼上画着十八道包子褶,每道褶里都点着小蜡烛。
那些跳动的火光映在她的眼睛里,像护城河曾经的星光,却比星光更温暖,更持久。
李鑫知道,属于他的褶皱正在加速成型。
父亲的病床、母亲的叹息、铁皮盒的裂缝,还有苏晴眼底的火光,都是生活新捏的褶子。
这些褶子不再像童年时那样带着甜味,却让他第一次看清,原来每个褶子背后,都藏着必须扛起的重量,就像护城河的水,不管怎么改道,终究要流向属于自己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