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小心地拉着他的衣角,不舍地问他,“那……我和妈什么时候也去城里啊?”他心情大好,难得多说了几个字。
“等我安顿好了。”
张明德久违的耐心让儿子雀跃,他期待地问,“那爸,你出发前我们能去照张全家福么?”他点了点头,可直到出发前一刻也没见他再提起。
回了城的张明德更像是消失了一样,再也没给我们寄过一张信、一张粮票。
儿子郁郁寡欢,我便用仅剩粮票换了车票,想带儿子到市里寻他。
刚下车,我还在想着怎么找到他时,忽然在车站边上的照相馆里见到了他和陈秋月母子。
他们端正地坐着,仿佛一家三口。
我着急地拦在儿子面前,出声引他看向别处。
可来不久了,儿子已经全都看到了。
他淌着泪,“爸爸是不是已经忘了我了?”1我愣在原地,久久地盯着张明德,泪水止不住地从脸上滑落。
六岁的儿子连忙踮起脚尖,想帮我擦拭脸上的泪水。
他安慰我,“妈妈,你别哭。
我们……我们可能看错了,里面那个人不是爸爸……”他越说声音越低了下去。
可怎么会不是他呢?我们朝夕相处七年,我的眼珠子紧紧跟在他身上七年,早就看过他千万遍。
儿子牵着我的手要回村,可就在我要挪动时,张明德的眼神突然看向了我。
他的眼神里满是浓烈的惊讶,平息后只剩下如前的冷淡。
儿子忍不住叫了一声,“爸!”这一声引得照相师傅扭过头来,不解地问,“先生,这小孩是在叫你么?”还没等他说话,一边站着的陈秋月的儿子就突然蹿了出来,一把把儿子推倒在地。
“你乱叫谁爸呢?臭乞丐!”儿子的膝盖摔破了皮,鲜血正透着裤子渗了出来。
我着急万分,扯下身上的布料摁着伤口,给儿子止血。
抬头看着儿子时,他的眼神还是看向张明德的方向,像是期待着什么。
可张明德只是看着,甚至没有站起身来,仿佛被欺负的人不是他的儿子。
照相师拍完照,他们这才起身要走。
经过我时,陈秋月刻意走过我的身边,重重地撞了我一下。
我摔在地上,她假意慌张地上前,却将她的高跟鞋重重地踩在了我的手上。
“哎呦嫂子,你怎么来了?刚我和明德哥拍照呢,刚刚照相师傅不叫动,我们就也没迎你……”她娇滴滴捂嘴笑了下,“这照片拍一次可贵得很呢,本来也不想拍了的,但是李小天这混小子一直叫着想来……”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张明德,“明德哥,害你破费了。”
我急忙抽出手,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陈秋月的话像是在我本就熊熊燃烧的心田上添了一把柴。
我咬牙切齿,“没时间带自己儿子来拍照,带别人的儿子倒是积极。
张明德,你忘了你跟儿子承诺过什么?”他愣了一下,余光瞥过一边委屈的儿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重重地叹了气。
“知道了,会带的,别催我。”
我看着他不情不愿的样子,又气又悲哀。
这一天里,我和儿子天不亮就起来了。
碾转了五六趟车,顾不上疲累,只为了来城里找他。
可那些颠簸终究是白受了。
我难忍着心头的酸涩,挽了袖子,正要和他好好辩解一番的时候,儿子拉了拉我的衣袖。
“好,爸你什么时候想拍了再拍,我能等。”
2儿子懂事极了,引得张明德拍了拍他的头。
儿子本来难过的脸上一下子有了喜色。
我心疼极了。
这一点小小施舍就能让儿子高兴,可见张明德平日里多么忽略孩子。
从前我也想过和他好好说。
儿子四岁年日那天,我耐着性子,特地兑了布票做了件的确良的衬衣,看着他平静的眸子里有了惊喜的涟漪,我才敢开了口。
“你不然抽空也陪陪儿子吧,他……”煤油灯下,张明德拿着衣服的手顿在半空,停留几秒后又放了下来。
“我留在这供他吃供他喝的,还不够么?”他的话像是利刃一般刺进我的心里。
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他只是把我们娘俩当成累赘了!儿子叫唤了我一声,把我从冗长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妈,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我看着张明德如释重负的脸,气不打一处来。
“这会儿已经没车了。
我们今晚住你爸这。”
江秋月的脸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嫂子,这不大好吧?我们那边是教师宿舍,大家都是高知分子的,你跟我们怕是生活不到一块……”我无语到笑出了声,“我跟张明德睡一间,跟你生活不生活到一块有关系么?”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求助性的眼神看着张明德。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和明德哥住不好……”我翻了个白眼。
什么时候轮到她来批准我跟谁住了?我刚想怼她,张明德出声制止。
“够了。
你看看你那泼妇样,一点教化也没有!还不够丢人么?”他皱着眉头,指着儿子破破烂烂的衣服。
“这个月我不是寄了票回家么?”3我愣了一下。
没有啊。
村口送邮信李老头天天经过我门口,我次次扒着问,问得他都烦了。
他疑惑了一下,扭头看了看陈秋月。
她低着头,咬了一下嘴唇,露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明德哥,都怪我……你给我票,我给弄丢了……”弄丢了?她一句轻飘飘的话,害得我和儿子生生饿了两天。
没有进食的日子里,我还得上山劳作,饿得晕倒在了地里。
要不是李婶看见了,我怕是早就归了西了!张明德宽容地点了点头,“没事,别哭了,丢了就丢了吧。”
我全身的血液凝固了。
“张明德,你说的这是人话么?儿子吃不上饭,你觉得也无所谓?”他开始不耐烦,“行了行了,不要拿儿子来说事!”我冷笑了一声。
“行,不说儿子,那说说你的票为什么在她那?”他心虚地别过脸,再也没说出一句话。
4我们跟着张明德到了他的宿舍。
陈秋月的宿舍就住在他的隔壁,两人之间就隔着一道薄薄的墙。
我冷笑了一声,两人住这么近,这还不得夜夜隔墙传情!她正在门口开着锁,她那白白胖胖的儿子突然跑到我面前,狠狠地啐了我一口。
“村妇,臭狗屎!没文化!”唾沫糊在我的脸上,我狼狈地伸手去抹。
陈秋月笑出了声,又很快变了调,“小天,这皮小子,你不能这样!”儿子见我被欺负,像头护主的小狼似的扑了上去,与那狗崽子厮打在一起。
瘦弱的儿子很快占了下风,眼看着那肥胖的小子抡起拳头就要砸下去——我想都没想,一把就推开了他!那狗崽子摔了个四脚朝天,懵了一下,紧接着嚎啕大哭了起来。
“妈,她推我!这个丑八怪推了我……”陈秋月眼里闪着泪光,“明德哥……”张明德大喝了一声,“行了!谢芬芬,你一来就弄得大家不安生!我冷哼了一声,强压着怒气质问他,“怎么倒变成我的不是了?”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浊气。
“你一个大人,跟孩子计较什么呢?小天平时很乖的。”
儿子呆呆地站在原地,他没想到从来不会多看他、更不会表扬他的爸爸居然在他面前夸着别的小朋友。
他眼眶通红,在张明德开门的那瞬间像箭一般冲了进去,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起来。
我知道儿子心里不是滋味,也说了很多安慰他的话,可他一直蒙在被子里不出来。
张明德用嫌弃的眼神看着儿子。
“一个男孩子,动不动就哭,成什么样子!学学人家李小天,他爸爸过世了,孩子还是那么坚强!”说完他看着我,“你把孩子都教成什么样了!唉。”
儿子哭了三个小时后,张明德才走到床边,口气强硬地哄着他。
“别哭了。
我明天就带你去城区逛逛,你不是一直想要糖画么?”儿子闻言,像只受伤的小兽似的钻了出来。
“爸爸,你说的是真的么?”5儿子立刻又高兴了起来。
第二天,他凌晨五点多就站在张明德的床头等着他醒来。
我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张明德忘了昨晚答应儿子的事。
于是我在早饭间一直提醒他,他扒着饭,看不出他的情绪,只是应了句,“知道了。”
儿子高兴得只差跳了起来,可父子二人临要出门时,陈秋月突然敲起了门。
“明德哥!明德哥,小天一大早的就不见了,我刚出门去菜市场买肉,他就不见了……”她开始哭哭卿卿,惹得张明德也心急了起来。
“你先别急,我跟你过去一趟。”
我的心开始剧烈地下沉。
顾不上还在洗碗,我连忙冲了出来,拦在他们面前,“你刚不是答应儿子要去市里么?”张明德脸色焦急,回头看着站着的无措的儿子,“我下次再带你去。”
说着他就要走。
我豁了出去,伸手死命拦着他们。
愤怒在心头拍起了汹涌的浪,“我看今天谁敢去!张明德,你又要打空头支票了?”他这才有了一丝犹豫,但架不住陈秋月哭。
“嫂子,小天虽不是你的孩子,但你好歹看在他过世爸爸的份上,也疼一疼他吧。”
而张明德终于下定了决心,大声吼着我,“孩子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担待得起么!去趟市区比小天的事重要么?”“谢芬芬,我原以为你只是不识大字,现在看来,连大是大非都不懂了!”我依旧不肯让出一步,僵持之下,儿子的声音突然传到了我的耳朵。
“妈,你让他们走吧。”
6张明德直至夜里很晚的时候才回到家里。
他看了眼桌上,干干净净,没给他留一碗饭。
他走到我的床头,我闭着眼睛装睡,一点都不想看到他。
“你……你怎么没给我留饭?”许是我幻听了,他的声音竟有了一丝讨好的意味。
见我不回应,半天他才讪讪地说。
“小天找到了。”
无语极了,关我什么事?我的儿子被伤透了心,伤心到我炒了平时他最想吃的鸡蛋他也没动一口。
而他竟然还有脸和我提那狗崽子的事!他干咳了一声,“孩子贪玩,见他妈出去买菜,就跑去找他朋友玩。
我们找了个把个钟头,等秋月找到他时这孩子还在泥堆里打滚,挨了秋月好一顿揍。”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找了个把个钟头就找到了,那剩下的时间呢?”他犹豫了一下,支支吾吾,“秋月一时气急把孩子打哭了,后面只得带他去了市区玩了趟……”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噤了声。
见我露出嘲讽的笑,他开始拿出素日拿捏我的那一套。
“你别搞不拎清!秋月跟我是一起下乡的情分,小天又是没爸的孩子,我只是出于同情才多照顾他们。”
可我没像往日那般生气,只是笑了一下便打断了他。
“你说的都对。”
“睡了。”
他这才罕见地有了一丝忐忑。
“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