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两岸新柳抽芽,嫩绿的柳枝垂在青石板路上,河面被映得斑驳闪烁。
丽春绸缎庄门口挂着五色纱幔,红橙黄绿青五种颜色排列整齐,风一吹,就像彩虹落到了地上,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特别是新挂出的“谷雨红”横幅,听说这种纱会随着阳光变化颜色,还没开市,就有不少贵女派人来打听。
众行人忍不住惊叹:“哇,快看,这纱绸也太美了!”
江昭宁站在店内第三根柱子旁。
她穿着素色锦袍,袖口绣着半枝墨兰,手里拿着一根靛青色的枣木算筹,算筹上还刻着《九章算术》的纹路。
“谷雨红”是她花了半年时间研究出来的。
那得用春天牡丹花蕊泡在露水七天,再加上波斯琉璃粉做成染料,用沈记家传的“十二时辰固色法”反复染色,这才染出了“早上像露水般红润,傍晚像晚霞般绛红”的神奇效果。
看到伙计挂横幅时偏了三寸,她轻轻敲了敲算筹提醒:“三棱,挂正些。”
甜杏好奇地问:“姑娘,这挂横幅还有讲究?”
朱纱抢着回答:“这你就不懂了!
卯时初刻的阳光是斜着照的,横幅要往左移半寸,才能显出好看的水波纹路。”
正说着,二掌柜抱着账本急匆匆地走过来,袖口还沾着靛蓝色染料:“姑娘,张娘子的贴身妈妈来问‘谷雨红’有多少匹了。
城西李太丞家想订二十匹做春衫,说要赶在清明宴前用。”
江昭宁看了看账本上的库存,手里的算筹转了个圈:“告诉张娘子,第一批只做了五十匹,先给她十匹。
剩下西十匹按订单先后顺序来,赵娘子前天交了三成订金,先给她。”
这时,临街的窗户传来一阵喧闹声。
几个戴着簪花的小娘子扒着窗棂,兴奋地指着纱幔说:“这纱真的会变颜色!
中午看还是朱砂色,现在都变成海棠红了!”
“姑娘,市舶司的人来了!”
朱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手里的算盘被撞得噼里啪啦响,连腰间绣着墨兰纹的荷包都跟着抖个不停。
朱纱凑到耳边压低声音说:“听说,坐在轿子前头的,正是裴溯裴大人。”
江昭宁心里一紧,掌中的算筹尾端刻的“溯”字,那是母亲临终前用簪子刻上去的,和袖口残卷上的墨兰纹出自同一处。
她在汴京等了十年的人,终于肯出现了。
刚走到门口,就被人拦住了。
“妹妹可真有本事,”长房的嫡姐卫任瑶扫了一眼五色纱幔,冷笑一声,“庶女抛头露面开绸缎庄,把卫府的脸都丢尽了!”
任瑶身后的婆子抬着一个樟木箱,箱盖一打开,里面露出半匹褪色的青缎。
“大家都来看看这‘天水碧’!
月初在这儿买的,还没洗就褪成青竹色了,竟敢拿次品糊弄人!”
店铺里顿时议论纷纷。
江昭宁仔细看了看那匹缎面,一眼就看出是任瑶故意用皂角水浸泡过的。
她笑着用算筹敲了敲柜台:“长姐可知?
这‘天水碧’要用晨露染色,洗的时候还得加三分桃胶。”
她拿出店里留存的样本,“您看这个,放了一个多月都没褪色。
倒是长姐这匹,水里还带着皂角的香味,怕是用错洗涤剂了吧?”
任瑶脸色一变,突然看到伙计正在整理“谷雨红”,一把扯过一匹绸缎:“什么会变颜色的妖物!
你们看看,这经纬线都不均匀,分明是残次品!”
铺内正在选购的娘子们一听,个个甩下纱绸,退后几步。
她的婆子们立刻跟着起哄:“卫府姑娘都说了,这布用不得!”
江昭宁心疼极了,任瑶撕掉的可是“谷雨红”里最好的十匹。
她深吸一口气,使自己保持冷静:“长姐撕的是三号匹头,宽二尺三寸,经纬线各九百二十根。
按市价,您得赔二十两银子,或者……”她用算筹指了指任瑶的翡翠镯子,“用您这镯子抵债也行。
我记得这是郭氏银楼的老货,里面刻着‘熙宁西年’的款,应该值不少钱。”
任瑶吓得赶紧缩回手,镯子撞在轿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就在这时,街角传来算珠碰撞的声音。
朱纱小声在江昭宁耳边说:“市舶司的人坐八抬大轿来了,领头的裴大人正在看咱们的回鹘锦。”
只见裴溯穿着青色官服,站在五步外,腰间挂着的算筹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江昭宁抬眸一眼便认出他,如今才二十二岁的他是新党骨干,半月前刚在朝堂弹劾了旧党三名市舶司官员,风头正盛。
“市舶司查账,无关人等回避。”
裴溯看了看满地狼藉,目光在任瑶的翡翠镯上停留了一下——镯子内侧的郭氏家纹,正是十年前铸币局假模的标记。
他转向江昭宁,用算筹敲了敲柜台上的《商功》篇残卷:“江姑娘,你的账,本官现在要查一查。”
任瑶狠狠地瞪了江昭宁一眼,上轿前还威胁道:“别以为有新党撑腰就能胡来!
妹妹知道吗?
你染坊进的丁香,可是从‘玫瑰园’来的货!”
裴溯听到“玫瑰园”三个字,猛地握紧算筹,他看着任瑶的轿子,转向江昭宁:“看来你的账,比我想的还要复杂。”
他用算筹指了指任瑶撕掉的“谷雨红”:“她说的经纬线数目对吗?”
江昭宁点点头:“没错。”
裴溯又看向“回鹘锦”的横幅,声音比冰还冷:“江姑娘,这回鹘锦的进货来源,你得跟本官好好解释解释。”
他把账册甩在柜台上,带起的风掀开了“谷雨红”价目单,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算筹符号——这是江昭宁独创的“三色记账法”,红笔记盈利,蓝笔记亏损,绿笔记资金周转。
江昭宁注意到裴溯手里的算筹,尾端刻着“熙宁西年”,和记忆中母亲的断筹纹路一模一样。
她定了定神:“提举大人知道吗?
今年春天玉门关积雪三尺,商队改走青海道了。
青海的回鹘人用‘一马驮双锦’的办法,十匹好马能驮二十匹绸缎。”
算筹指了指外面:“您看街角卸货的驼队,驼掌印前深后浅,明显是超载了。”
裴溯心里一惊,这时他看到江昭宁袖口露出半幅焦黑的残卷,和父亲当年从火场抢出的交子图纸非常相似。
十年前的记忆涌上心头,他想起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算筹,同样刻着“熙宁西年”,尾端也有铸币局的暗纹。
“好个青海道。”
裴溯把账册推回去,重重地指着“丁香香料”那一项,“但我更想知道,侯府长房每月进二十斤丁香,你为什么只记五斤?
剩下的十五斤,是不是借着‘玫瑰园’卖胭脂的幌子,送到谢侍郎的火药坊去了?”
“大人怀疑我和旧党勾结?”
江昭宁心里一颤,但很快便冷静下来。
她用算筹指着账本说:“大人要是怀疑香料有问题,不如查查卫任瑶新做的香袋。
每月十五斤丁香,足够熏染五百个香袋。
这些香袋一到阴雨天就有硫磺味,和火药引子的配方一模一样。”
裴溯听后瞳孔猛地收缩,他看着江昭宁腕间的银锁,上面小小的“江”字,和母亲残卷上的“江昭宁”重叠在一起。
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和现在的查账风波,似乎终于有了联系。
“江姑娘对数字的精通,比户部的官吏还厉害。”
裴溯往后退了半步,袖子里掉出半张纸条,上面的算筹符号在阳光下显现出来——是谢府后巷的路线图。
“明天申时三刻,大相国寺藏经阁……带上‘玫瑰园’的飞钱凭证,别让我发现问题。”
说完,他把算筹轻轻放在江昭宁掌心,转身便走。
看着裴溯的背影,江昭宁发现他走路的步幅正好是七寸,和父亲教她测算商路时的标准步幅一样。
这时,街角传来铜锣声,沈记裱画铺的学徒抱着新匾额经过,匾额边角的墨兰纹,正是她前几天定的样式。
她想起早上收到西域商队的信,龟兹商人想用二十匹胡锦换“谷雨红”的染法,被她用“三色积分制”拒绝了——客户攒够一百根算筹,可以换沈记的古画摹本,这个办法让绸缎庄的生意越来越好。
江昭宁翻开账本,在“裴溯”的名字下画了两个圈,又用蓝笔在“熙宁西年”旁边犹豫了很久,最后画了个问号。
红笔却不受控制地画了个心形,她赶紧把心划掉,笔尖在纸上留下一道痕迹。
窗外传来打更声,她摸着腕间的银锁,想起母亲临终时的话:“算学能算尽天下账,却算不透人心……”也许,真正神奇的不是会变色的“谷雨红”,而是当裴溯的算筹碰到她掌心时,她心里泛起的那一丝不一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