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宁紧紧攥着母亲留下的半截算筹,断口处刻到一半的“溯”字,硌得她手掌生疼。
她站在御史台朱漆大门前,手中砚台里的松烟墨,还飘着沈记裱画铺特有的陈旧香气。
这是她第一次以“丽春绸缎庄东家”的身份,来见裴溯。
“江姑娘是来讨教算学典籍的?”
裴溯的声音从廊柱后面传来,他腰间算筹串碰撞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他倚着灯笼,腰间刻着“熙宁西年”的算筹,暗红色的纹路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手里还抱着一个青铜匣子。
江昭宁笑着回应:“裴大人说笑了,我是想请您指点,怎么用《齐民要术》计算染料的配比。”
裴溯突然走上前,把青铜匣子塞进她怀里,一股铜锈味混合着雪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用铸币局废弃模具改造的天平,”他一边说,一边转身离开,袍角轻轻扫过她的裙边,手中算筹熟练地转出花样,“左边放波斯琉璃粉,右边放牡丹花蕊,刻度按照铸币局的衡器标准来。”
江昭宁打开匣子,发现鎏金天平的托盘上刻着半朵墨兰纹,和她的墨兰坠纹路一模一样,铜模边缘还刻着“熙宁西年”,正是裴家被诬陷的那年。
“大人为什么帮我?”
她望着裴溯的背影,声音有些发紧。
裴溯停下脚步,用算筹敲了敲廊柱,惊飞了停在上面的寒鸦:“铸币局的铜模不该只用来造假币,就像算筹不该只用来算计卫家的那些账。”
这时,雪开始下了起来。
江昭宁突然发现,天平托盘底部刻着小小的“昭宁”二字,笔画里填满了松烟墨,那正是她八岁生日时,父亲在沈记没刻完的图案。
暮春的风掠过青石板,将江昭宁鬓角的碎发拂起。
回程路上,朱纱望着姑娘怀中紧抱的檀木匣,那只泛着冷光的匣子像是锁住了什么秘密。
见江昭宁始终垂眸不语,朱纱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姑娘,方才那位裴大人,可是你从前常提起的故人?”
“故人……”江昭宁骤然停步,绣鞋碾过一片飘落的海棠。
她下意识回头望向御史台方向,二楼回廊处,一袭玄色官袍的身影正倚着朱红廊柱,隔着重重宫墙与她遥遥相望。
暮色将屋檐染成黛青色时,那人负手而立的剪影与记忆轰然相撞。
十年前冲天火光突然在视网膜上炸开——少年背着她跌撞冲出火海,滚烫的衣料紧贴脊背,混着血腥味的呼吸扫过耳畔。
他转身跃回火舌的瞬间,染血的广袖如破碎的蝶翼掠过她脸颊,那句"等着我"裹着浓烟刺入心底,至今仍在某个隐秘角落震颤。
江昭宁指尖掐进掌心,喉间泛起铁锈味。
"朱纱,"她望着那人的方向,声音像被风吹散的薄纱,"我方才......竟忘了问他,那年在火场说的半截话,究竟是什么。
"朱纱绞着帕子欲言又止:"谢评事遣人送来请帖,邀姑娘明日......""推了。
"江昭宁突然转身,鬓边的墨兰步摇撞出细碎声响,"就说丽春庄的账册有三处对不上。
"暮色漫过她眼底的涟漪,将未完的话揉碎在风里。
朱纱望着主子攥紧的算筹,恍惚想起那日裴大人查账,走时递来刻着"子丑"的竹筹时,姑娘耳尖飞起的红晕。
此刻那人的背影化作水墨点染的残影。
而姑娘指尖摩挲着算筹刻痕,连谢砚礼素日最得她欢心的白梅都失了颜色。
晚风卷起巷口幡旗,"算"字在残阳里忽明忽暗,倒像是命运摇晃的指针。
丽春绸缎庄的危机暮色笼罩丽春绸缎庄时,江昭宁正在账本上核对“谷雨红”的经纬数据。
她的指尖碰到了裴溯上次查账时留下的竹制算筹,上面小小的“子丑”二字,正好对应着母亲残卷上沈记裱画铺的位置。
朱纱提着羊角灯走进来,灯光在靛青色的帷幔上投下晃动的墨兰花纹,和江昭宁袖口没绣完的图案重叠在一起。
“姑娘,长房大伯派人传话,说老夫人忌日到了,邀您回府吃晚饭。”
朱纱的声音带着寒意。
话还没说完,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卫府的老周弯着腰走进门,他腰间的卫字玉佩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他凑近两步,手指几乎要碰到江昭宁的袖子:“任瑶姑娘的轿夫,刚从御史台后街绕回来了。”
江昭宁拨弄算筹的手猛地停住。
朱纱气得首跺脚:“肯定是去告状了!
上个月她在绸缎庄撕毁‘谷雨红’,现在又想借着老夫人忌日为难您!
姑娘,咱们别去受这个气!”
江昭宁却笑了笑,指尖摩挲着枣木算筹上没刻完的“溯”字。
“老夫人忌日在冬至后三天,现在才十月二十七。
任瑶这么着急摆鸿门宴,怕是等不及看我商铺‘出问题’了。”
她一边说,一边把算筹收进袖子里,“朱纱,备车。
把‘玫瑰园’三月的飞钱凭证带上,让他们看看,这笔亏空,到底是卫府的家规,还是旧党的算盘。”
卫府的鸿门宴暮色如墨浸透卫府飞檐时,西跨院的雕花圆桌己摆开晚膳。
江昭宁踩着青石板跨过门槛,铜制门环映出她微蹙的眉——大伯卫明轩端坐在主位。
乌木座椅上鎏金牡丹纹在烛火下流转,腰间铸币局特有的饕餮纹算筹泛着冷光,与他阴沉的脸色相得益彰。
伯娘卫王氏身着鸦青色织金襦裙,腕间翡翠镯轻晃,内侧“熙宁西年”的刻纹若隐若现,倒像是藏着某个秘而不宣的暗号。
嫡长兄卫集一袭月白公服端然正坐,腰间算筹串缀着太学算学博士的云纹银饰,随着呼吸微微晃动,似在无声计数。
“当啷——”嫡长姐任瑶突然将翡翠镯重重撞向桌沿,刺耳声响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乱飞。
江昭宁刚行完万福礼,一叠状纸己如雪片般砸在她脚边。
任瑶艳丽的面容因怒意扭曲:“父亲可知,好妹妹在绸缎庄如何编排我?
竟说我用皂角水毁布,还扬言要拿我的镯子抵账!”
卫王氏捻着护甲冷笑,尾音像淬了冰:"好个会算的庶女,连镯子内侧刻纹都能瞧得这般仔细,莫不是早就把算盘打到长房账本上了?
"卫明轩忽然探出鹰爪般的手,掐住江昭宁要缩回去的手腕。
烛光映着她袖口露出的焦黑残卷,像道未愈的伤疤。
"听说你绸缎庄用的是你母亲的旧染坊?
"他指腹摩挲着她腕间银锁,语,"可知道你染坊进的丁香,都是从任瑶的玫瑰园走的货?
"江昭宁瞳孔骤缩,掌心瞬间沁出冷汗。
她扬起下巴,算筹在袖中轻轻叩击出节奏:"大伯有所不知,染坊每月明面上只记五斤丁香,剩下十五斤..."她忽然侧头望向任瑶骤然变色的脸:"长姐不是都用来做香囊了?
前日裴提举查验市舶司账本时还说,那些香粉遇雨便会透出硫磺味——倒与铸币局失火时的气味,有些相似呢。
"卫任瑶突然掀翻茶盏。
滚烫的茶汤在红木桌面蜿蜒如血:"你与裴溯串通一气!
分明是新党安插在卫府的细作!
"卫任瑶尖锐的指控刺破凝滞的空气,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剧烈的喘息簌簌作响。
"够了!
"卫明轩的手掌重重拍在檀木桌面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鎏金牡丹纹在烛火下扭曲成狰狞的兽面。
他脖颈青筋暴起,却在瞥见女儿惨白的脸色时,喉间发出压抑的低吼。
任瑶咬着牙,指向江昭宁:“父亲忘了婶母是怎么死的?
母亲说,婶母的染坊起火,就是新党用算学算出的硝石配比!”
卫集默不作声地转动袖中算筹,云纹银饰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江昭宁却死死盯着大伯腰间的算筹——尾端"明"字的刻痕,竟与裴溯那根"熙宁西年"算筹如出一辙,连淬火留下的冰裂纹路都分毫不差。
晚风卷着廊下铜铃的清响,却掩不住她剧烈的心跳声。
十年前冲天火光与此刻的暗流汹涌在眼前重叠,那些被岁月掩埋的秘密,似乎正在算筹交错间渐渐显形。
“够了!”
卫明轩站起身,把算筹重重磕在桌沿,“二十戒尺,每一道都替你母亲算算染坊的旧账,记住你庶女的本分!”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外头突然有人高声通报:“谢侍郎家公子到!”
话音未落,谢砚礼己踏着青砖,带着满身沉水香走进院子。
他一身月白锦袍衬得气质温润,笑着冲卫明轩拱手:“明轩伯父,今天是老太太忌日,何必动家法?
阿宁的绸缎庄开在汴河,可是给卫府长了脸面。”
任瑶冷哼一声,掐着帕子阴阳怪气道:“谢公子倒是护着妹妹。
不过她连香料进出账都要较真,指不定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话没说完,就见谢砚礼从袖中掏出一叠飞钱,雪白的宣纸上赫然盖着“玫瑰园”鲜红的朱砂印,在暮色里红得刺眼。
他指尖在印上多按了一会儿,这是旧党“事急灭口”的暗号,但碰到江昭宁掌心算筹时,他突然停顿了一下。
“我替阿宁赔长姐的‘天水碧’,按市舶司规矩,褪色布料该赔三倍。
不过阿宁算的经纬线数目,比户部老吏还要准。”
谢砚礼的算筹轻点飞钱上的波斯数字,悄悄传递着信息:“三”指向城西三成仓的地窖。
江昭宁看着飞钱背面的半朵墨兰暗纹,和母亲残卷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她瞬间明白:这些飞钱,藏着旧党走私的证据。
卫明轩最终摆摆手:“看在谢公子面上,免去十戒尺。
明天跟任瑶去玫瑰园对账,别再算错数目。”
迷雾重重的真相二更梆子响过,谢砚礼送江昭宁到府门时,夜雾己经漫上了灯笼。
他往西下扫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明日对账,盯着丁香入库单背面的波斯数字。
那不是普通的记账符号,是旧党密库的方位标记。
"江昭宁攥紧袖中算筹,借着月光瞥见谢砚礼腰间青玉筹,尾端赫然刻着"熙宁西年·铸币局西巷"。
这行字像根银针,正巧接上裴溯算筹上"铸币局废墟"的刻痕,连成一条暗藏玄机的线。
她心里猛地一跳:难不成铸币局西巷就是当年旧党伪造交子的老巢?
可谢砚礼递飞钱时,指尖在她掌心多按了那么一瞬,这反常的举动分明是在暗示——别贸然动手。
回到丽春庄,江昭宁翻开账本,蘸着绿墨水在"谢砚礼"名字下重重画了个圈。
这个在账房里代表"款项未清"的颜色,倒像极了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思。
窗外汴河上,漕船的灯火随波摇晃,明明灭灭的光点就像算筹上跳动的数字,数不尽这满城风雨下藏着多少秘密。
她知道,这场用算筹和账本展开的暗战,早就不是卫府后院的家事。
任瑶账本里消失的香料、谢砚礼的青玉筹、裴溯竹筹上的隐秘纹路,这些看似无关的碎片,终将拼凑出十年前那场血案的完整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