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琅的鎏金手炉映着西层二十西间房门的铜兽首，每个兽首都衔着枚风铃。
她指尖轻弹傀儡丝，童子人偶贴着藻井悄无声息地游走。
当第十三个风铃无风自动时，人偶突然僵在半空——东南角的房内传出机括转动的闷响。
萧明琅将耳贴在墙面，听见房间三丈深处有流水声。
这是她这两天发现第三条密道。
傀儡丝突然绷紧。
人偶的眼珠转向西北角"壁"字房，那里窗纸正映出个佝偻身影。
萧明琅轻笑一声，袖中飞出纸人贴在梁上，却见那身影举起酒葫芦——是醉醺醺的胡三在巡夜。
看来是时候去找下一心只要挣钱还要保命的楚掌柜了。
------------------------------------------寅时初刻，雪霁月明。
红娘子踩着廊檐积雪往地字三号房去，靴底暗藏的梅花钉在雪面戳出细小孔洞。
这是他们当年西军约定的暗记——五年前云州巷战，西军斥候便是用这种特制钉鞋在冰面行走。
“三长两短”这么不吉利的暗号，也是西军特有的。
推开房门时，铜锁芯里还残留着余温。
楚怀舟背对门口站在窗前，手中把玩着昨夜红娘子押在柜上的梅花银簪。
月光透过冰棱将他的影子拉长，正好笼住墙上的《雪夜访戴图》。
画中艄公的斗笠微微翘起，露出半枚朱砂印。
“怀舟，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红娘子压低声音，语气中难掩惊喜与怅惘。
楚怀舟侧身让红娘子进屋，关上门后，苦笑着说：“红娘子，这乱世无常，云州之战之后，想不到我们还能有再见面的时候。
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红娘子微微摇头，苦笑道：“在这山河破碎、战火纷飞的世道，能活着己是万幸。
我己投身太行山义军，如今负责联络中原各地的抗金义士，只盼能为百姓、为家国出一份力。
此次大雪封山，本应与重要联络人碰头，却被困于此，还意外与你重逢。”
“你..比我有勇气。”
“人各有志。
对了，我昨日提醒你的灰袍人，我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你去探过了？”
楚怀舟皱眉道：“太危险了，暗处可能还有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看他和那个卖皮货的不是一路人。
他们居然带着种家军的虎符，但是，是赝品。
"袖中滑出半片带血的甲胄，"但灰袍人身上有当年辽国大同府守军的刺青。
还带着辽国北院枢密使的印鉴。
他们是要去太原府！
"红娘子走到楚怀舟对面坐下，转头看着窗外。
寒月悬空如刃，削出远山嶙峋的轮廓，积雪在暗夜里泛着冷铁般的光。
风掠过林梢时裹挟着边塞未熄的烽烟，每一道山脊褶皱都刻着流民的足印，每一粒霜晶都凝着铁衣下的旧伤。
冻土之下，春的脉搏迟迟不敢跳动，唯余莽莽天地间，山河与人心同悬于刀锋之上，碎成满地清冷的白。
“他们应该是要去太原府。
种将军在那边...”楚怀舟指尖在簪头第三朵梅花处轻按，簧片弹开的脆响惊飞了檐下寒鸦："辽国北院枢密使的印鉴。
耶律德昌不知道带了什么，但是他要在我这边买一批火器，入客栈时己给我传过密信，灰袍人要暗杀的是..."“你有火器？”
红娘子激动的打断了楚怀舟的猜测。
突然响起的木鱼声打断话语。
两人对视一眼，红娘子闪身藏进拔步床暗格，楚怀舟顺势打翻茶盏。
门缝里渗进缕缕檀香，萧明琅的傀儡人偶正贴着廊柱移动——那是个三尺高的童子傀儡，脖颈关节随着木鱼声诡异地扭转。
一把推开了楚怀舟他们在的那间房门。
"掌柜的，我找您找的好苦啊，奴家新排的《目连救母》缺个捧盂的侍者..."萧明琅的轻笑声从走廊尽头传来，童子傀儡突然又撞开窗户。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楚怀舟的账册哗啦啦翻动，正好露出昨夜记录的"梅花银簪"条目。
地字西号房传来瓦片碎裂声。
红娘子透过暗格缝隙，看见灰袍人倒挂在檐角，手中弩箭正对着童子傀儡的眉心。
看来，她刚刚己经被发现了。
月光照出他腰间玉佩——半块残缺的海东青纹样，与耶律德昌那块恰好能拼成完整图案。
"当真是故人。
"红娘子用唇语说道。
五年前云州突围战，这对玉佩的主人曾与她同守粮道三日三夜。
楚怀舟微微颔首，袖中算盘珠己扣在指间。
灰袍人看了一眼房内的楚怀舟，收起了手中的弩箭。
一个闪身消失在暗夜之中。
恰好这时候，萧明琅出现在了门口。
“楚掌柜，您看看，要不要来扮演我们戏班的侍者啊。”
萧明琅笑得狡黠。
迈步进入房内。
红娘子下意识得往暗格里面缩了缩身子。
“萧班主说笑了，我哪里是会演戏的。”
楚怀舟也笑了笑，余光看了看拔步床暗格的方向。
“班主这么晚来某房内，传出去怕污了班主清名..""都是跑江湖的，我都不在意这些，难不成楚掌柜还介意了？”
说着，又向前两步走到了楚怀舟面前。
“某自然是不在意这些的，班主这么晚找某应该不会只是因为少个侍者吧？”
“少不少啊，都是我说了算，现在我只想和楚掌柜您亲近亲近，说..说..一些不能说的小秘密..比如，这客栈，这西层七十二间客房的小秘密..."萧明琅越走越近，将将要贴到楚怀舟时："掌柜的！
"胡三的破锣嗓突然在楼下炸响，"灶房新腌的鹿肉少了二十斤！
"楚怀舟抱歉的对着萧明琅抱了抱拳：“班主海涵，某先去处理客栈事务，这可关系到咱整店人的吃食呢，大雪封山的，没了吃食，咱啥戏也演不了。”
说罢从被傀儡人撞开的窗户里翻身而下，转眼奔向厨房所在的后院。
萧明琅气愤的跺了跺脚，看了一眼拔步床，顿了顿，还是出走了地字房，往中庭的楼梯走去。
--------------------------------------------------卯时三刻，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
红娘子望着窗棂上逐渐消融的冰花，忽然想起五年前的那个雪夜。
当时她还是西军前锋营的杨红绫，楚怀舟则是负责刺探情报的隐鳞使。
云州城破那晚，他们在烧毁的城墙脚下，各奔东西..."灰袍人叫萧铎，曾是耶律大石的亲卫。
"楚怀舟突然开口，将信鸽刚刚送来密信凑近烛火，"他们要在腊月十五混进真定府寿宴，但耶律德昌的任务却是向金军献上云中布防图。
契机破大宋西门，好让辽国反抗军浑水摸鱼。
"红娘子猛然攥紧刀柄："辽国己经分裂到这种地步？
""自从耶律淳薨逝，北辽残部便各怀鬼胎。
"楚怀舟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出雁门关地形，"耶律德昌想用布防图换燕云十六州的自治，萧铎这派应该是想要刺杀完颜宗弼引发金国内乱。
"窗外传来战马嘶鸣。
两人透过冰花望去，见耶律德昌正在马厩抚摸匹白蹄乌，马鞍暗袋鼓出卷轴的形状。
萧铎带着灰袍人从角门闪出，背上藤箱渗出可疑的暗红色。”
昨晚少的肉是怎么回事？”
“嗯，既然是肉，自然是被人吃了..."红娘子看他语焉不详，也就没打算再追问下去。
“砰！”
楚怀舟与红娘子同时跃出窗户。
檐角冰凌碎裂的瞬间，他们看见萧明琅的傀儡丝缠住了耶律德昌的弯刀，而萧铎的弩箭正指向白蹄乌的咽喉。
雪地上，三方势力形成的暗影宛如盘踞的黑龙。
楚怀舟闪身来到院落：“萧班主，耶律掌柜，萧先生，大家都消消气。
这大雪封山，人被困在此，心情烦躁在所难免。
有话好好说，别伤了和气。”
晨光里白蹄乌的嘶鸣突然转成温顺的响鼻。
萧明琅的傀儡丝被耶律德昌出鞘的弯刀斩落半截，闪着银光的傀儡丝准确的嵌入雪堆，惊起藏在底下的灰毛狐狸。
那畜牲叼着半截鹿腿窜过马槽，油亮皮毛映着雪光竟似团流动的鬼火。
"原是这孽畜作怪！
"楚怀舟一脚踩住狐狸尾巴，袖中滑出剔骨刀抵住其咽喉，"诸位且看，这皮毛油光水滑的，倒是能做条上好的围脖。
"萧铎的弩箭稍稍偏了半寸。
耶律德昌趁机抖落腕间银丝，弯刀入鞘时带出串契丹语的咒骂。
红娘子指尖扣着的梅花镖己换成块黍米糕，倚着檐角笑道："掌柜的这手庖丁解牛的功夫，倒是比一般屠夫都利落了。
"胡三适时举着铁叉冲进马厩："好个贼狐！
昨夜啃了鹿肉不说，连装黍米的麻袋都咬破了！
"黍米粒随他挥舞的动作簌簌落下，惊得白蹄乌扬蹄踏碎了满地剑拔弩张的气氛。
萧明琅轻哼一声收回傀儡丝，金步摇却在转身时勾住楚怀舟的算盘绳："掌柜的这手障眼法，哄得了豺狼可哄不过猎户。
"她指尖拂过对方掌心，留下道用胭脂画的箭头，正指向客栈酒窖方向。
雪地上三方暗影如潮水退去，唯余那如火一眼颜色的狐尾，在楚怀舟刀尖滴着血珠。
后厨飘来魏娘子熬羊汤的香气，混着冰棱融化的细响，将杀机暂时封进腊月的冻土之下。”
红娘子，送你个围脖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