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数到第七颗道钉时,苏晴的凉鞋跟卡进了枕木缝隙。
她弯腰去拔,校服下摆翻起来,后腰上那块淤青在夕照里泛着紫,像枚被揉碎的桑葚。
"真要跟那个鳏夫走?
"林雨踢着碎石,看它们滚进枕木间的野葵花丛。
三天前他们在网吧通宵,苏晴的QQ对话框突然蹦出条消息:"广州电子厂包吃住,月薪八百。
"发信人叫"往事如烟",头像是个穿立领中山装的男人。
苏晴没抬头,指甲油剥落的指尖抠着生锈的铁轨:"总比被我妈卖给麻将馆强。
"她说的是上周那个戴金链子的胖子,往她家送了三箱五粮液。
当时林雨正在修漏水的龙头,听见苏晴母亲尖着嗓子笑,说女儿最喜欢会疼人的。
远处传来汽笛声,惊起一群白腰雨燕。
林雨摸裤兜里的车票,纸面己经被汗浸出毛边。
2001年7月13日,K326次,两个用圆珠笔描过无数遍的名字正在褪色。
他忽然想起陈墨改作业时总用红笔圈错别字,说汉字不该像溺水的蝴蝶。
"来了。
"苏晴突然抓住他手腕。
绿皮火车喷着白雾拐过弯道,车灯刺破暮色,照亮月台边疯长的马唐草。
林雨闻到红烧牛肉面的味道,苏晴从帆布包里掏出两袋康师傅,塑料包装在湿热空气里噼啪作响。
检票员是个涂紫色眼影的女人,制服纽扣绷在胸口,露出锁骨下的玫瑰纹身。
"学生证。
"她嚼着槟榔,猩红的汁液顺着嘴角往下淌。
林雨刚要掏口袋,突然听见月台尽头传来皮鞋叩击水泥地的声响。
陈墨跑得像只折翅的鹤。
深灰色西装下摆被风掀起,露出里面发黄的白衬衫。
他左手攥着教案,右手提着裂开的公文包,活页纸正随着奔跑不断飘落。
有张纸片沾到林雨脸上,他扯下来看,是《出师表》默写批改,苏晴把"夙夜忧叹"写成了"宿夜优昙"。
"回去。
"陈墨在五步外刹住,金丝眼镜滑到鼻尖。
林雨注意到他左脚皮鞋张着嘴,露出带着血丝的袜子。
"明天要讲解析几何。
"他说这话时,喉结在汗湿的脖颈上滚动,像卡着颗子弹。
苏晴突然笑出声,染成栗色的发梢扫过陈墨的手背:"老师,您领带歪了。
"她伸手去整理,陈墨却像被烫到似的后退,后腰撞上锈蚀的栏杆。
惊飞的鸽子扑棱棱掠过他们头顶,抖落的羽毛粘在苏晴睫毛上。
火车开始放气,尖啸声刺痛耳膜。
林雨数着陈墨衬衫上的汗渍,从第三颗纽扣开始扩散,在胸口洇出个模糊的椭圆。
上周他去办公室交作业,撞见陈墨在撕某私立中学的聘书,碎纸机卡住时,他听见一句"补课费都交不起的废物"。
"让开!
"检票员突然推搡陈墨。
公文包摔在地上,药瓶滚出来,标签上印着"氟西汀"。
陈墨蹲下去捡,后颈的旧疤从衣领里探出头,像条蜈蚣在啃噬苍白皮肤。
苏晴的蝴蝶发卡就在这时掉进铁轨缝隙,银光一闪,被车轮碾碎的脆响混在汽笛声里。
雨是突然砸下来的。
陈墨首起身,掌心躺着两张泡烂的车票,还有枚发卡残骸。
他嘴唇在发抖,不知是冷还是别的什么:"跟我回去补课。
"这话被雷声劈碎,却让苏晴突然安静。
她伸手拂去陈墨肩头的柳絮,指尖在他锁骨位置停了半秒。
返程公交上,林雨盯着车窗上的雨痕。
陈墨坐在过道另一边,湿透的衬衫贴出肋骨的形状。
苏晴哼着《潮湿的心》,小腿有意无意蹭着老师的西裤。
当车经过工人文化宫时,霓虹灯牌映出陈墨侧脸,林雨突然发现他眼尾有颗泪痣,和母亲梳妆台照片里的男人一模一样。
巷口的积水映着路灯,把林雨母亲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穿着二十年前的碎花裙,裙摆沾满泥点,怀里抱着个褪色的铁皮盒。
陈墨推着他们往前走时,林雨闻到茉莉香皂的味道,和父亲葬礼那天母亲身上的一模一样。
"下周一晚自习后补课。
"陈墨转身离去,公文包在积水里拖出蜿蜒的痕。
苏晴突然把发卡残骸塞进林雨手心,金属棱角刺得他生疼。
母亲还在哼那首《夜来香》,铁皮盒里露出半截注射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积雨云在头顶翻滚,像块发霉的棉被。
林雨攥紧车票残骸,纸浆在指缝间变成灰色的泪。
远处传来轮船汽笛,他忽然想起陈墨教案上那句话:"出师未捷身先死",用红笔圈了又圈,把纸都磨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