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叫我丫头怪。
我是一个人人喜欢的女孩。
因为没有亲妈在身边,我会讨好所有的家人。
我很乖巧,他们都很喜欢我。
记得小时候我轮流跟很多家人睡过,家里所有的女性亲人都抢着要我去跟她们睡,但我,还是跟我家太奶奶睡的时间最长。
我太奶奶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人。
她是小脚,活到89岁的时候还很健谈,精神也很好,而且越来越好,那时她的体重大约只有70斤了,身高只1米50吧,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却出奇地聪明。
我怀疑她会继续皱缩下去,变成老鼠。
她衰老时越看越像老鼠,人很敏捷,但我看着,却很亲热。
她天天在房里嚓嚓嚓嚓地发出声响,她晚上也不开灯。
我的小脚太太,在她生前给我发布了大量的令人恐怖的故事,全部都是珍贵的语音资料。
在她47年无夫的岁月里,她唯一的乐趣就是说吓人的故事吓我,让我钻到她的怀里,而她,咯咯咯咯地笑。
她的奶是瘪的,她胳膊底下的肉是纤维状的,像是衣服的褶皱,松松垮垮。
但我仍然喜欢钻进去,不感到害怕。
她的骨头一条条,她的手上的筋清晰可见。
她的身上还有一点热量,人世的热量,她把我抱紧,笑着说,小孙女,丫头怪,你别怕,太奶奶在这里,你怕什么?
你继续听就是了。
然后,她又开始讲。
呵呵,恐惧实际上是一种兴奋。
不知道为什么,我抱有这一种奇怪的观点。
我害怕死了,但我爱她——我家太奶奶,我喜欢听她8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家族里的事情。
有她在,我也不感到害怕。
我闭着眼睛,问她:还有呢?
后来呢?
她的讲述总是那么安详。
她说后来,后来,后来的后来,她一个劲地说,说了许多,有时她说得兴奋起来,坐在那里,会说整整一个晚上,而我己经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半夜时,我醒过来,她还一个劲地在那里讲,声音很大,兴致很高。
她又说又笑,而我看一看房,房里一个人也没有,而她还在不停歇地讲啊笑……她六岁到我们母山边,韦家大村庄,我的老家,做童养媳,那时她是一个敢骑在牛角上的小丫头,野的,一眨眼就爬到牛背上,敢站在牛背上,手里拿着牵牛绳,一蹦,能蹦下来。
后来她的婆婆说,这丫头太野了,裹脚,要不以后还不跟风跑了?
人家是从一岁两岁开始裹脚,她是从六岁开始裹脚,你说有多痛苦?
她的脚必须裹成粽子,裹脚布越勒越紧,一斤重的熊掌要在一年内变成二两,她举步维艰,坐在家里望着天井哭,走路是移步,碎步。
她不敢恨这个瘦长高大的婆婆。
那个年代,婆婆就是天,你怎么敢恨?
她到我家当童养媳,是指配给我家太爷爷的,一个比她小的男孩子。
她必须淘米烧火,还要照顾他,背他驮他,西处找他。
男孩子玩心重,一眨眼就跑到母山。
他吃得好,他一屙屎,野狗就成群结队来抢热屎。
她就要替他打狗。
找他,太奶奶是高兴的,可以出去玩,但是脚疼。
太爷爷背书,背不出,父亲就打他,连她一起打。
后来她就每天逼我家太爷爷背书,逼不行,自己先背,背好了,再逼他背。
背不出,提示他。
否则,免不了又一顿毒打,后背上牛鞭子痕迹一道道的,血糊糊。
就这样,他们两个一起长大成人。
她说,他们就像一个人一样,一个人还没有动嘴,一个人就晓得他要说什么。
他们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睡在一起了,反正她是他的人,他晓得。
反正她天天在他身边,她晓得。
后来,太爷爷离开自己的父亲,独立去人家村子里做法事,太奶奶就守在牛车身边,她是一个女儿家,看着牛背上的东西。
太爷爷什么东西丢了,就回来讨,顺便问我家太奶奶到什么程序了,怎么行事。
太奶奶就是他的字典。
年轻的太爷爷当然不想当什么道士,清朝覆灭,军阀混战,到处打仗,打得人心痒痒,谁不想出去走西方?
但到处死人,也需要丧葬,还有,当了道士,可以不去当兵。
当兵是要死人的,太爷爷被选中永远活着,是很大的幸运,但他不稀罕。
年轻就是不怕死,要冒险。
但一个父亲,加一个儿子,就不是一个年轻人,而是一个沉稳的中年人。
中年人会为子孙后代着想,为家族延续着想。
他们为此结下了深仇大恨,后来太爷爷当家做主了,甚至赶走了亲大大亲妈妈,赶他们到大神庙里去住,不许回家。
你做你的方术,我做我的道士,你住你的破庙,我住我的华堂,我们是一家人,但不能进一家门。
太奶奶说,我家太爷爷,年轻时候,不会爱世上万物,只对她一个人好。
对别人家和气,对自己家人翻眼。
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对不起先人,对不起祖宗。
都缘于一个人的教导,那个人,还是他的先人引进回家的外地道士。
他给人家做法事,也是例行公事,没有真爱。
他很冷酷,冷眼看世间万物。
世事都是我身外之物,与我无关。
他只会顾惜一个和自己同体的女性,而那个女性,也不会教他爱万物,顾惜人间一切。
多年以后我进行事后思考,他们两个,或者说他们一个,一辈子和天地鬼神打交道,他们的头脑里,是有一套哲学体系的,是关于天地万物的,关于亡灵,关于转世,关于地狱,关于人间一切恩怨的,他们是民间哲学家,有自己的术语体系,概念天空,和行为范式,也许,我家太爷爷的冷酷,是一种未必不正确的态度,而所谓的热爱,也未必是一种正确的打开方式。
世上万物,值得你爱吗,世上万般人,值得你热心打理吗?
我也不确定。
还有异族,跟你这块土地上的人事丝毫没有关系,他们也要来打你,用强力,让你归顺他。
人类的哲学体系,在一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和在一个和平年代,是完全不同的。
我们人类的思考,也不过是在风雨飘摇的破棚里、破庙里、水面上、风里的思考罢了,而那些庙堂里的华贵思考,又是那么的不近人情,不值得信任。
人活世上,除了一个苦字,还有什么?
所以哭也罢笑也罢疯也罢,都是人世的一个个小水花,一点也不值得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