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一齐覆在姬沧兰身上,一张满是褶皱的脸凑近了她,仔细端详着,忽地大叫了起来:“要死!
要死!
救命了!”
沧兰被吓醒,梦里有个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黑不白的,佝偻着背拄着拐杖的老婆婆,一首拽着她的衣领,对她说:“命要休,人己亡;你非你,起死生。”
结果一睁眼,便见梦中人就在眼前,于是问:“你谁?”
“我呐?
巫婆、婆婆、疯婆子、老不死……”她语速很快,说了许多,说到气喘吁吁,却仍未说完。
吐辞也变得含混、模糊,被一面无形却又沉重的,缓缓下沉的幕布所掩盖。
姬沧兰己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不欲再多耽误时间。
右手抱起琴,左臂挟起弓,手又提上酒坛,滑下了桃树。
然后强行打断了她,说了些告辞的场面话,便分别了。
走到拐角,回头,见她还在看自己,便认认真真地回望着她,十分郑重地行了一礼,权当告别。
风过无痕,波儿却皱。
竹舍水陂前,一只婀娜多姿的花猫,头顶着朵红花路过。
“小猫,等等,”姬沧兰唤住了祂。
“喵?”
墨非疑惑似的,向前迈了一条腿,却又害怕似的,自草叶上后退一步。
“这朵反时令的莲哪儿来的。”
“不反时令,这是朋友送的仙花喵呜,”墨非盯着她。
尾音居然还颤了声“呜”的音。
姬沧兰打了个激灵,蹲了下来,毫不客气地,顺毛摸起了猫咪的背。
墨非心想挣脱,却总不如意,只能哀哀叹着“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索性放平心态,任人禁锢着双爪,做个被冤枉的死囚,坦然接受一切。
姬沧兰温和道:“怎么不说了?”
“你是坏人,喵!
我只是路过,你却要玩我喵!”
“没有纯粹的好人或坏人,本还想和你做朋友来着,既然你不愿,便罢了。”
姬沧兰松开了祂,郑重地抱了个拳,带上琴弓和空坛,准备离开。
“不过也要小心,不是所有人都坏得像我一样的。”
“喵,用你告诉我?”
枝叶招拂间,墨非恹恹地低下了头,幽幽道:“在下昆仑白虎,名为墨非,舞文弄墨的墨,混淆是非的非,敢问姑娘芳名?
喵,人呢?
喵!”
十步开外,一墙之隔。
琴负后背,弓悬腰间——姬沧兰经过酒家,还了酒坛,又问老翁买了一壶酒,这才走到苏封澜身边,跟他聊道:“您怎么来了?
这狭隘的村子怎容得了三朝元老太师大人未来的接班人的大驾呢?”
苏封澜桔衫温雅,执一把玉绢折扇,端的是文采风流,闻言笑道:“来接我的心上人,怎不见一起?”
柳叶摇散,青衣扬洒,姬沧兰收回落在青年身上的视线,缓缓道:“不计前嫌了?”
“无度不丈夫。”
“您大人有大量,他人又有何资格不服气呢。”
“少在这处阴阳人,注意积德。”
姬沧兰转过头,对无聊得可怕的苏封澜道:“不是您老阴阳人的时候了?”
苏封澜合上玉骨扇,微微一笑:“来,乖乖孙儿,叫爷爷。”
碧色喜人,花色怜人,树阴满地,日己当午。
沧、澜二人以地为席,以碗为杯,以“三白”为宴——白米、白酒、白萝卜干,相对而坐。
苏封澜倾杯叹:“尚未有太多动作,春天倒要快过去了。
光阴才得几多,良辰更居何时,美景又有几处——竟是年年都要在无意之间默默辜负,任岁月渐老。”
姬沧兰道:“繁华易逝,此是常情。”
苏封澜感慨道:“年少时总是愤世嫉俗,长大了却又觉得世本如此,憎怒最是无用。
人总要生活的,倒不如适之顺之,毕竟争不过嘛。”
姬沧兰道:“是的。
昔者既去,多念只是徒增枉然,不如在法纪之内,顺心而为。”
苏封澜道:“确是此理。
至于官宦人情、欺软怕硬——纵然讨厌,却也比不过被上司逼迫出来的绝望、愤怒。
有时候我倒真想说,这官我不当了,爱谁谁。”
“是的,爱谁谁。”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
姬沧兰猛摇头,拒绝道:“还是算了。
等你醉歌一二三,我聋了,你哑了,你还得赔我药钱,得不偿失。
更甚者,若是引来村民围观,那可比杂耍班的胡孙还不如呢。”
苏封澜不乐介:“劝君干尽这杯酒,我们不再是朋友。”
姬沧兰为他倾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想它以后做甚呢。
孤适才口误您信么?”
苏封澜不理,只自饮自叹:“绝尘知己难求,绝世美人难得,绝代圣主难遇。”
姬沧兰:“除非山河灭。”
“我想灭了枯苏,不,杀了枯苏。”
“用你胸中墨水,还是花拳绣腿?”
“不必那么麻烦,”苏封澜举酒凑近她,好个人间琢玉娘。
姬沧兰以杯挡住他,水色有无中:“男女授受不亲,你想甚!”
“别后天涯共明月,聚时人间共朝夕,和枯苏,”苏封澜退后,饮却杯中物。
“白日东移,黑河西渐,枯当与子重遨嬉,”姬沧兰饮了杯中酒,说道,声音低缓动听。
“枯苏,枯苏,春生秋落太无情。
咕噜,咕噜,我以美酒灌枯木,枯木还待何时苏?”
“莫妆疯,枯苏之前让我转告你,先把他侄子的琼瑰玉佩还他,”姬沧兰心思百回千转,倒了此杯,自敬酒泉。
苏封澜眨巴了下眼睛:“送的礼哪还有收回去的。”
顿了良久,他从怀中取出个薄薄物件,纯墨色面料,一层层打开,自一小堆碎金中,翻出个荷包,解开取出个玉佩。
“他送侄子的,你这毛贼倒还抢起了小辈的东西。”
“代送不也一样么。”
“偷金换玉,这能一样?
你又妆疯。”
姬沧兰不觉轻叹,又无语地看向苏封澜:“我懂,您要他的回礼。”
“我缺这礼么,只要他甘心做我此生不变友谊长青的知己,就是回礼了。”
“君以君姓赋其名,安其身,他自报君袍泽谊,兰竹情。”
“好极。”
苏封澜饮了最后的酒,低声问,“为何不与枯苏同行?”
姬沧兰道:“大概是孤不想要这么多人跟着?”
“看来是他们脚程慢,追不上殿下的快马罢。
当初是陛下所托么?”
“也是他甘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