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赤诚相见
当李茂仁说完了自家的悲惨遭遇，一屋子人都沉默了。
他舅妈林翠卿到底是个女人，心肠软，眼泪都快跟着流出来了。
他姥爷严立人也不严厉了，脸上写满了对外孙子的心疼，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他舅舅严振声虽然精明，但却也是个心性厚道的好人。
眼见刚刚一条胳膊拉不动，干脆两条胳膊架住跪地上的李茂仁，用了大力气把自己这个外甥给架了起来。
“好孩子，咱不外道啊。
俗话说得好，娘亲舅大，更何况严家本来也是你家啊。
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家里房子都是现成的，西边的厢房还空着呢。
你啊，往后就跟姥爷、舅舅这儿踏实住着，愿意住多久咱就住多久。”
说完，严振声还跟站在旁边，跟着他太太林翠卿一样正抹着眼泪的秀妈说了一句：“秀妈，你赶紧去把咱家西厢房收拾下，以后表少爷就住那儿。”
接着，他又轻轻拍了拍李茂仁的肩膀，“家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李茂仁点了点头。
“爸，我想着带茂仁先上堂子泡泡澡，剃剃头。
劳烦您老，下半晌自己一人儿去去柜上看看，再到后面作坊里替我盯半天。”
严立人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什么叫‘替你’？
咱家的买卖，本来就是咱们爷们祖上一辈辈传下来的，我活一天就得盯一天，应当应分的。”
不过，老爷子随即又软声道：“嗯，剃剃头，刮刮脸，有点倒霉也不显。
你先带茂仁去泡澡，中午就在堂子里简单对付口，垫巴垫巴。
晚上的时候，宽儿也下学回来了，我出钱从丰泽园叫一桌菜。”
严振声右腿后退半步，左手扶膝，右手下垂打了个千。
“那敢情好，又让您老破费了。”
……“费那个钱干啥，您呐，叫禄山叔叫堂倌送几碗炸酱面过来就成。”
泡了澡、剃了头，又请人给掏了耳朵，李茂仁躺在澡堂子休息区铺好的躺椅上，只觉得浑身从里到外说不出来的舒坦。
在旁边的小桌板上，一壶“张一元”的茉莉花茶，片成片的青萝卜，码成垛子似的金糕条，外加两碟“大小八件”，早己准备齐全。
“行，就依你。”
严振声也是光着膀子，只裹了一条浴巾，躺在了李茂仁对面。
“禄山，你快去跟堂倌说一声，叫他们从外面叫三碗炸酱面，菜码、炸酱单独放一碟子，拿过来的时现吃现拌，多拿几头蒜。”
“好嘞，老爷。”
“叫西碗面成吗，我得吃两碗才饱。”
李茂仁有点不好意思，插嘴道。
“就听表少爷的。”
严振声对禄山挥了挥手，打发自己这个跟班快去就是了。
等禄山“呱哒呱哒”（注1）地走远，严振声便笑着对李茂仁说道：“行啊，爷们，人家武二郎吃那‘三碗不过岗’的酒水，你这一口气能吃两大碗面条子。”
（注1：旧时北平城澡堂子，进去之后都得换上叫作“趿拉板”的木屐，因为这种木屐走起来“呱哒呱哒”响，所以叫作趿拉板或者呱哒板。
而且，这木屐还不分左右，两脚都一样。
）李茂仁“嘿嘿”一笑，顺手翻身起来拿了一碗茉莉花茶，用杯盖刮了刮飘在水面上的茶叶，美滋滋地喝了一口，然后又拈起一片萝卜放进嘴里“嘎吱嘎吱”大嚼了起来。
“萝卜就酽茶，气得大夫满地爬。”
“你这混小子，人家大夫招你惹你了。”
严振声也拿起他自己那杯浓茶，喝了一口茶水，旋即看向李茂仁。
“茂仁，这儿什么地知道吗？”
“华清池啊？”
“赤诚相见，济济一堂。”
“啊？”
“刚才在家里，你姥爷跟你舅妈都在，所以你没说实话。
孩子长大了，我不怪你。
现在，就只有你和我在这里，跟舅舅撂实底——”严振声把茶盏放下，有点严肃地看向了李茂仁这个大外甥。
“——就你那混世魔王似的性子，家里被人家给欺负成这样了，不去做点什么？
还有，从津门到北平，漫说是走着来……就是爬着来，一个月都足富裕了。
你爸也就是我姐夫故去后，就算你在家料理后事用了一个月，可现在都六月了，中间那三个多月你怎么没有首接来北平？
跟舅舅把实话撂撂。
旁的没有，但就一条，舅舅得给知道你干了什么，看看用不用给你擦***。”
前面几句话，严振声说得挺重的，可说到最后话音儿却也软了下来。
他说的都是真心话。
因为知道李茂仁是个什么脾性，所以他很担心，自己这个外甥做了什么“错事”。
虽然收留下李茂仁那是血浓于水，应当应分的事情，但他严家毕竟还一大家子人呢。
要是李茂仁真惹出了什么事情，他必须得提前有所防范。
“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
那年你才多大，也就十岁多一点，严宽还在月科儿里呢。
胡同里住着的那个恶霸佟麻子，愣是被你整治得要死要活，俩月不到就卖房卖屋，打铺盖卷住进了鸡毛店。
前几年的时候，听说那头货去门头沟挖煤，最后死在了矿里面。”
一想起这茬子事儿，严振声就不由自主首嘬牙花子，心里也不知道该做何感想。
按理说，那姓佟的确实不是个东西，按老北平话讲，家大人把尿戒子养大都比这丫的强。
那头货最早在前门天桥大栅栏一带混，纯是个油锅里抓铜板、赤膊滚钉板、吃生肉的臭无赖。
后来，这家伙又干起了皮肉生意，而且还越干越大，甚至在韩家潭（八大胡同之一）附近开了一家自己的买卖。
兜里有俩糟钱，佟麻子就不知道自己该姓什么了，在芝麻胡同家门口走路都开始甩膀子。
他家养了狗看家护院，这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可他大白天却也不拴住他那几条狗儿子，反而任由它们在胡同里无故对人狺狺狂吠，有时还会咬到一些邻居。
那年大年初二，李茂仁和他爸妈来姥爷家里省亲，结果坐人力车路过佟家门口的时候，几条恶犬就扑到路上张口要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