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抵达雾城:潮湿空气与无处安放
K字头列车像一条耗尽气力的钢铁长虫,瘫卧在“雾城”简陋的站台上。
车门洞开,一股混合着煤灰、铁锈和南方特有潮霉气息的冷风,裹挟着站台上喧嚣的人声,猛地灌进车厢。
王毅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浪和气味冲得微微一晃,仿佛从一场混沌的长梦中被粗暴地拽醒。
邻座老伯爽朗的告别声还在耳边回荡,那句“吃口甜的,心里就不那么苦了”的余温,如同昨夜车窗上凝结的水汽,在现实的晨光下迅速蒸发殆尽,只留下指尖一丝若有似无的清甜幻影,转瞬便被更浓重的陌生感淹没。
他拖着那只沉默的行李箱,汇入下车的人流。
滚轮在坑洼的水泥站台上磕磕绊绊,发出单调而吃力的“哐啷”声,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泞中跋涉。
走出简陋的、被油烟熏得发黑的出站口,一股庞大而黏腻的湿冷空气,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攫住了他,从每一个***的毛孔钻入,首抵骨髓深处。
雾城,名不虚传。
天空是低垂的、均匀的铅灰色,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巨大绒布,沉沉地压在城市头顶。
看不见太阳的轮廓,只有一片漫漶的、令人窒息的灰白光亮。
目之所及,所有建筑的轮廓都浸泡在一种氤氲的水汽里,变得模糊而柔软。
青灰色的瓦片湿漉漉地反着天光,墙角的苔藓绿得发黑,沿着斑驳的石基向上蔓延,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生命力。
空气饱含着水分,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一团微凉的、带着铁锈和淡淡腐殖质气息的棉絮,沉甸甸地坠在肺叶里。
街道是狭窄而曲折的,铺着被岁月和雨水打磨得光滑油亮的青石板,缝隙里蓄着浑浊的积水,倒映着灰蒙的天色和匆匆而过的、面目模糊的行人。
一种巨大的茫然感,如同这无处不在的湿冷空气,瞬间包裹了王毅。
他像一颗被随意抛掷的石子,落入了这片全然陌生的水域。
手机地图上那个代表“雾城”的小点,此刻放大成一片迷宫般的街巷,每一个岔路口都散发着未知的、略带敌意的气息。
他拖着箱子,漫无目的地沿着一条湿滑的小街前行。
两旁是低矮的、挤挤挨挨的老房子,木质门窗大多紧闭,漆色剥落,露出深褐色的木头肌理。
偶尔有敞开的门洞,里面黑洞洞的,飘出饭菜的油烟味或潮湿木头的气味。
招牌多是手写的,字迹歪歪扭扭,被水汽浸润得模糊不清:“老张米粉”、“阿婆杂货”、“住宿”……那个“住宿”的牌子,是用红漆写在半块旧木板上的,斜斜地挂在一扇狭窄的木门上方,字迹边缘晕染开一片湿痕。
王毅迟疑地停下脚步,行李箱的滚轮在湿漉漉的石板上留下短暂的水痕。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劣质烟草、隔夜饭菜和霉味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头发油腻、穿着皱巴巴背心的中年男人正翘着脚看电视,眼皮都没抬一下,嘴里含糊地吐出一个数字:“八十,押金五十。”
王毅的心沉了沉,这价格远超他拮据预算的底线。
他环顾西周,狭窄的过道堆满杂物,墙壁上水渍斑驳,像一张张扭曲的泪痕地图。
“有……便宜点的吗?”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在浑浊的空气里显得异常干涩。
男人终于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他身上和他那个不算太差的行李箱上扫了一圈,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便宜?
巷子尾巴那家‘迎宾’,五十。
去不去随你。”
语气里带着一种本地人对外来者惯有的、居高临下的漠然。
王毅退了出来,重新被湿冷的空气拥抱。
他拖着箱子,顺着男人指点的方向,更深地钻进狭窄、幽暗的巷弄。
脚下的青石板越来越滑腻,缝隙里的污水溅上裤脚,留下深色的污迹。
巷子两侧的墙壁似乎也在湿气的浸泡下不断向内挤压,空间愈发逼仄压抑。
终于,在巷子尽头,他看到一块用粉笔歪歪扭扭写在门板上、几乎被雨水冲刷殆尽的“迎宾旅社”字样。
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更加昏暗的光线和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馊气味。
他没有再推开那扇门。
一种混合着窘迫、厌恶和更深重疲惫的情绪攫住了他。
五十块一晚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
他不敢细想,也无力再去面对另一双可能更加浑浊和审视的眼睛。
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起初是细密的、几乎感觉不到的雨丝,很快就连成了线,淅淅沥沥,敲打着瓦片,敲打着石板路,敲打着王毅***的脖颈和手臂,冰冷刺骨。
他慌忙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试图加快脚步,寻找一个能暂时避雨的屋檐。
然而,湿滑的石板路像抹了油,沉重的行李箱成了巨大的拖累。
在一个小小的斜坡处,滚轮猛地卡进一道石缝,箱子瞬间倾斜,王毅猝不及防,身体被带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狼狈地稳住身形,用力将箱子从石缝里拔出,溅起的污水弄脏了鞋面和裤脚。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迅速带走本就稀薄的体温。
他站在越来越密的雨幕中,举目西望:狭窄的巷弄,紧闭的门窗,湿漉漉的墙壁,灰暗的天空……没有一处可供容身。
孤独感,比这冰冷的雨水更加汹涌地漫上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像一个被遗弃在庞大迷宫的孤儿,所有的方向感都己丧失,所有的勇气都在湿冷的空气中消磨殆尽。
行李箱沉重地坠在身侧,仿佛装着整个破碎世界的重量。
雨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这座阴郁小城的轮廓。
只有身体的感觉无比清晰:肩带深深勒进皮肉的酸痛,被雨水浸透的衣物紧贴皮肤带来的冰冷黏腻,以及胸腔里那颗在湿冷和茫然中不断下沉、几乎要坠入无底深渊的心。
无处可去,无处安放。
这陌生的雨雾之城,用它冰冷的怀抱,给了他逃离之后最真实的、狼狈不堪的初吻。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挪动,像一具被雨水冲刷的行尸走肉,只留下身后石板路上,一道道被行李箱滚轮划开的、转瞬即逝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