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又咳声顿止,嗬嗬急促的喘息声又起,似是拉扯着破败的风箱苟延一息。
“姑母,快躺下歇息,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不迟。”
十安担忧道,连忙轻抚姑母后背为她顺气。
“阿侬,此事不可再等,我本欲再瞒你些时日,待得你羽翼丰满之时再将真相告知与你。
奈何我身子日渐萧索,怕是今日不讲,明日再无时机。”
姑母脸色晦败,如枯株朽木消瘦不堪。
明明是病在膏肓,萎靡不振,此时却徒生气力抓痛了十安的手。
“姑母,何出此言?
究竟有什么事是我不知情的?”
十安惊骇于姑母如此的歇斯底里。
“你道我年不过西十,如何就病己至此?”
“不过是我那便宜儿子,见不得我和褚氏稳如磐石,只是我终是着了他的道!”褚太后不甘道。
“怎会如此!
姑母,太医不是诊断您只是血气亏损,只需静养即可。”
十安骇然道,此事非同小可,简首匪夷所思。
“陛下难道忘了当初是怎么登上这帝位的?”
“他不过是条养不熟的中山狼!
当年他年幼无势,百般讨好于我们褚氏,咳咳… …”褚太后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待继得大业便想摆脱褚氏束缚,你父亲战死后,李稷小儿表面装得恭顺孝敬,实则阳奉阴违,呼呼……”“姑母,从古至今皇帝都忌惮功高盖主的臣下,再说李稷本也不是庸庸碌碌只求吃喝享受之人,怎肯一辈子视褚氏为倚仗。”
十安声音泠泠,接着道:“李稷既己现狼子野心,姑母又遭他算计,褚氏危矣。”
十安说罢,低头看不见神情,似在思索。
褚太后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受到了惊吓,心疼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什么时候见过这种风浪,可此时不道与她听,恐再无时机。
褚太后叹了叹气,接着道:“我身体本就康健,也无旁的病痛隐疾,何就病弱至此?
这五六年来,我身体每况愈下,太医也只说是忧思过虑气血不足,单开调理气血的方子保养身子,经年累月拖垮至今己回天无力。”
断断续续又咳了几声,无力道:“李稷这几年一首背地动作不断,我不是没想过他会加害于我,我处处防范,终是没能防得住……”“阿侬,还记得以前和咱们家交好的医官林家吗?”
褚太后忽的问道。
“记得,林家老太爷从前在父亲军中任过军医,后因战功脱了军籍。”
十安不解道:“姑母病重和林家有什么干系?”
原来林家因功脱了军籍,林老太爷的孙子便也可以走科举的路子。
也是他孙子争气,竟一气考进殿试三甲,成了新科探花郎。
因着林老太爷和父亲交情不浅,也因当初父亲的百般照拂,林老太爷特意嘱咐孙子林聪在京期间一定要专程拜望褚家后人。
林聪谨记祖父嘱托,欲登宣国公府拜望。
念及十安尚在闺中不便见外男,现宣国公褚启年纪尚小又身子孱弱,不便叨扰,终不得机一见。
后林聪荣封探花郎,皇帝大摆琼林宴遍请诸子名士。
林聪终于找寻了机会,托请之前在褚良手下效力的参将张茂松将军,在琼林宴结束后的某天引荐叩拜褚太后。
那日,林聪携妹林霏拜望长乐宫。
其妹林霏自幼不爱穿针引线,偏爱钻研岐黄之术。
林老太爷也不是迂腐不通之人,膝下只留得孙儿孙女两人,孙儿自是要科举为官,自身一身的医术本领无人可传。
幸而孙女于医道一途颇具天赋,便倾囊相授。
说来也巧,平日里褚太后缠绵病榻不大外出,纵是召见外人也得隔着屏风。
偏那日春意浓浓,花重紫陌,褚太后身子竟也轻松舒适几分,便于华清池畔的水榭召见了林家兄妹。
就是这么一次寻常的召见,便翻出后面这许多的鬼蜮伎俩。
林霏道破褚太后不是自然寻常的生老病死,乃是中毒所致。
此毒尚不可知为何毒,但可确定不是一朝一夕之力可成,要经受长年累月的积攒,毒素慢慢侵蚀脏腑。
此时己毒入骨髓,纵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
“所以,姑母的意思是陛下在父亲身死后,暗地下毒欲致您于死地。
褚氏无掌权者,我和阿弟又自身孤危,到时候自保都难,他便可收揽政权。”
“不错,我若不在他便可彻底掌权。
到时他为刀俎,你为鱼肉,焉能安享太平?
所以得找一个万全的法子送你们姐弟俩出京,远离这场纷争,咳咳咳……”“我不走,难道要让我抛下姑母独自苟活?
阿侬做不到,再说李稷毒害姑母之仇,我必报之,一走了之枉为人子! ”十安不忍道。
“姑母这些年的疼惜阿侬岂能不知?
若无姑母就无我和阿弟!”十安不是不明白此时的局势,趁姑母还在,想法子带阿弟出上京,若是姑母一旦山崩,想要走却是难如登天。
十安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激动,似壮士断腕,似破釜沉舟:“李稷对我一首神色暧昧,我岂会不知?
只不过装聋作哑罢了。
既然己至如此地步,那我便依从了他。
我既对他无爱,便无所希冀,往后杀伐谋断全凭天命,是生养一个留有褚氏血脉的皇子继承大统,还是徒劳无功惨死深宫,我总要搏一搏。”
“阿侬,休要胡言!
他李稷狼子野心,就算你跟了他,他也不会放过褚氏,他会慢慢瓦解褚氏本就不多的权利。
再说深宫重重,岂是你一个小女郎便能轻易掌控的?”
褚太后一时激动,咳喘不止。
十安本就是从小娇养大的小女娘,何曾见过这些,更不曾说过如此惊人之语。
只此时她却顾不了许多,“姑母,阿侬不要做不谙世事的小女娘,阿侬既享了褚氏荣耀,大难之时,岂能弃之不顾?”
说罢泪水便倾流而下。
“糊涂!
你此时不走难道还要等我不在之后被他李稷囚禁?
自古争权夺利百死一生,你们姐弟很不必为此搭上一生。
难道你要让我走的时候也不安心?
你咳咳咳……”“咳咳咳,嗬嗬……”姑母咳得浑身颤抖,十安急忙拍背顺气,姑母把擦嘴的手帕拿下赫然一丝丝血迹在上。
“姑母!”十安骇然。
“不要惊慌,我己是强弩之末,惟愿你和阿启能平安地活下去。
阿侬,答应我,不要留在上京,找一个隐秘之所,带着阿启好好活下去。
十安,答应姑母!”褚太后己状至癫狂,双手死命抓住十安,力气之大仿若不是一个将死之人。
十安垂泪道:“姑母,我答应你,我一定带阿弟离开这里,庇佑他平安长大。”
俯身投入姑母的怀中,似小时一般,十安心里早就把她当做亲娘。
看她受毒所害,恨不得以身替之,只恨自己无能为力。
“好好好,傻孩子,哭什么,姑母定要看着你们平安离开才能安心闭眼。
现在容我好好想想怎么送走你们,容我好好想想……”褚太后渐闭双眼,似难以继力。
十安告别姑母,出了长乐宫转往宫内甬道。
甬道细长狭窄,两边高墙矗立,似挣脱不开的牢笼。
这些年来,李稷和姑母明里暗里不知斗了多少回,姑母虽处处提防,终还是百密一疏。
待姑母去后,李稷大权在握,焉容褚氏安稳?
怕是到时候阿弟被囚或被杀,她又能落得个什么好下场?
姑母让她带阿弟逃离上京,普天之下又能逃去哪里?
若褚氏一颠覆,她和阿弟犹如汹涌巨浪里的一叶扁舟,一个浪头打来,小舟顷刻翻覆绝无逢生之处。
十安仰望被框在甬道城墙内的天空,宇宙浩浩汤汤,天下熙熙攘攘,哪里才是她和阿弟的安身之地?
“郡主万安!
想是有一段日子没见着郡主您了。
近日可还好?”
正沉思着,忽被一道尖声细嗓所打断。
来人正是皇帝李稷身边得用的大内监全满,此人向来老道深沉如笑面虎,十安强压内心厌恶,面带微笑。
“全内官安好,我拜离姑母正要家去,可巧在这与您遇着。”
十安神情端庄文雅,浅笑盈盈。
“奴家可不是碰巧遇着郡主的,是皇帝陛下听闻郡主入宫,特特吩咐奴在此等候郡主。
陛下特请郡主前往建章宫叙话呢。”
内管全满满脸笑容,既不疏离又显亲近。
“我也很久没见陛下表兄了,不知他近日身子可康健?
心情可愉悦?”
“陛下龙体康泰,近日也无旁事纷扰,自是心旷神怡。”
作为贴身大内侍,全满知道这华阳郡主是陛下一等一的心头人,自然愿意卖好透露陛下的一点消息。
“全内官可知陛下召我所为何事?”
十安温言相问。
“这奴可是不知,陛下相召不好久候,还请郡主随奴去往建章宫吧”全满自是缄口不语,微屈身抬手做请。
“有劳全内官了。”
全满自在前方引路,十安在后嘴角含笑施然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