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阶下囚的毒香(一)
他躺在那里,即使在昏睡中,眉峰也如刀刻般紧蹙,仿佛梦中也在与无形的敌人厮杀。
每一次深重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牵扯着他苍白的唇角。
我,萧明昭,跪在榻边,垂眸凝神。
三指搭在他腕脉,那脉象浮乱如沸,是心脉枯竭之兆。
这具权倾天下的躯体,正被他自己点燃的业火从内里焚烧。
紫檀小几上,白瓷药碗氤氲着苦涩的蒸汽。
深褐色的药汁,是我十年筹谋的河床,流淌着复仇的毒引——牵机引。
这引子,需以活人为皿。
十年间,我定期服下微量牵机引,混合特制的缓解药剂,强行压制它在体内肆虐。
每一次服下,都如同吞下烧红的炭块,五脏六腑灼痛难当。
这痛,是仇恨的燃料,也是计划的代价。
然后,在无人察觉的瞬息——施针时指尖的微触,递送奏折时气息的交融,甚至是他头痛发作时我不得己的靠近——将引子如同慢性瘟疫般,一点点渡入他的血脉。
十年,引子早己与他精血交融,深植骨髓。
——太极殿的龙涎香依旧浓得呛人,沉甸甸压在胸口,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阶下舞姬水袖翻飞,丝竹靡靡,可那声音传到耳朵里,全成了十年前宫城陷落那一夜的喧嚣——金铁交鸣、濒死哀嚎、火焰舔舐木梁的毕剥声,还有……父皇将我死死塞进紫宸殿暗格里,那最后一眼,浑浊而绝望。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靠那一点尖锐的疼,才勉强维持住脸上医女该有的恭顺木然。
“咳……咳咳咳!”
突兀的呛咳声撕破了殿内虚浮的繁华,盖过了所有乐音。
高踞上首的摄政王谢凛猛地弯下腰,手中金樽哐当坠地,琼浆泼洒在织金地毯上,洇开一片深红,刺目得像血。
他一手死死抵住心口,一手撑着御案,肩背剧烈地起伏,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的咳喘从喉间挤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让开。”
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奇异地压下了周遭的纷乱。
手指搭上他冰冷滑腻的手腕,脉搏狂乱而微弱,如同垂死挣扎的困兽。
打开随身携带的银针布包,指尖拂过那些细长冰冷的针尖,最终捻起一根最长的毫针。
“你的手……很凉。”
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头痛缓解后的沙哑疲惫,眼睛依旧闭着。
我指尖一顿,继续行针:“夜深露重。”
又是一阵沉默。
他额角的冷汗被我用药棉轻轻拭去。
昏黄的灯光下,他凌厉的轮廓似乎柔和了些许,那常年紧锁的眉心也终于舒展。
这一刻的谢凛,褪去了摄政王的威势,只剩下一个被病痛折磨的疲惫男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我死死咬住下唇内壁,血腥味弥漫开来。
萧明昭!
你在想什么?
他是屠戮你全族的刽子手!
这片刻的脆弱,不过是假象!
是引你松懈的陷阱!
指尖下的穴位,是能立时取他性命的死穴……只需再深三分力……灯火煌煌,映着银针一点寒芒。
目光落在他因剧痛而微微仰起的颈项上,那脆弱的喉结之下,风府穴的位置,随着每一次咳喘而微微搏动。
只需再深一寸,只需一点点力……指尖悬停在那里,几乎能感受到皮肤下奔涌的血脉和生命流逝的凉意。
十年饮冰,血海深仇,就在这一寸之间。
“唔……”他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并非痛楚,倒像是……某种无意识的呓语。
眉头又微微蹙起,仿佛在梦中遇到了什么不快。
我的手,鬼使神差地,没有按下,反而放得更轻了些,指腹无意识地拂过他紧蹙的眉间,试图将那褶皱抚平。
这个动作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
下一秒,我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缩回手!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我在做什么?!
谢凛依旧闭着眼,呼吸平稳,似乎并未察觉方才那瞬间的逾矩。
我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快速收针,退后几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王爷,针毕。
请安歇。”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深沉的疲惫,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刚醒的迷蒙,随即又变得幽深莫测。
他看了我片刻,才低声道:“嗯。
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