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东头的青石矿脉蜿蜒如卧龙脊背,世世代代的石匠用凿子在它身上刻下生存的印记,凿痕里渗出的石粉与汗水混合,滋养着这片贫瘠的土地。
此刻晨曦正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将第一缕金光泼洒在镇口那棵百年老槐树上,树影如墨,在钟楛劈柴的木墩上投下斑驳的碎影。
少年挥斧的动作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斧刃划破空气的声响规律而沉闷,仿佛在为这寂静的清晨敲击节拍。
十五岁的钟楛身形单薄得像片枯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下,肩胛骨随着动作微微起伏,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他苍白的脸颊上沾着些许木屑,唯有那双眼睛,在凌乱的额发下透着深潭般的沉静,偶尔抬眼望向远山时,眼底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 —— 那是对山外世界的向往,也是对自身命运的不甘。
“哟呵,我们的大修行家又在练臂力呢?”
戏谑的声音像颗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王虎带着两个跟班斜倚在歪脖子枣树上,他粗壮的手臂交叉在胸前,嘴角挂着轻蔑的笑,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钟楛单薄的脊背。
这个猎户家的儿子继承了父亲的剽悍体格,此刻正用沾着草屑的靴子碾着地面,发出 “咯吱” 的声响。
钟楛握着斧柄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他没有回头,只是将一块碗口粗的木柴精准地架在树墩上,斧刃带着破风之声落下,木柴应声而裂,飞溅的木屑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银线。
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上千次,早己形成肌肉记忆,唯有胸腔里那股被称为 “愤怒” 的情绪,每次都需要用极大的力气才能压下去。
“虎子哥,你就别逗他了,” 瘦高个的李西搓着鼻子嘿嘿笑道,“人家钟楛可是天选之人,凡俗的灵源哪能入他的眼?”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灵源” 二字说得格外响亮,引得旁边的王五一阵哄笑。
王虎上前一步,阴影完全笼罩住钟楛:“听见没?
李西都替你找好了借口。
可惜啊 ——” 他故意凑近,压低声音,“老子昨天亲眼看见青狼妖的妖核在爹爹手里发光,那灵源波动跟小太阳似的!
不像有些人,活到十五岁还不知道灵源是甜是咸,跟块捂不热的石头没啥两样。”
“废物” 两个字卡在喉咙口,最终还是被王虎带着唾沫星子喷了出来。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钟楛心上。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
只有紧握斧头的手背上,青筋如小蛇般突突跳动,泄露了他极力压抑的情绪。
他知道争辩只会招来更恶毒的嘲讽,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这些话语早己在他心上刻下深深的伤痕,只是他学会了用沉默做盔甲。
首到那三人的哄笑声远去,钟楛才缓缓首起腰,将斧头插在树墩上。
他走到井边,木桶坠入深井的声音悠长而空洞,就像他内心的感觉。
冰凉的井水泼在脸上,激起一阵战栗,却洗不掉心底的涩意。
他望着水面倒映的那张苍白脸庞,水中的少年眼神里有疲惫,有不甘,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茫然。
“楛儿,别往心里去。”
苍老的声音带着暖意从身后传来。
李伯拄着枣木拐杖慢慢走近,老人的灰布长袍洗得发亮,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总是干干净净。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那双眼睛像含着月光,温和地落在钟楛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钟楛抹了把脸,水珠顺着指缝滴落,混着不知是井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
“李伯,我没事。”
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角僵硬得像是生锈的铁门。
李伯伸手,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了拍钟楛的后背,那力道很轻,却带着安抚的力量。
“山有山的走势,水有水的流向,每个人的命数都不一样。”
老人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青山,眼神悠远,“说不定啊,你的路是藏在云里头的,得等风来才能看清。”
钟楛沉默着,目光追随着李伯的视线。
他见过商队带来的修行者,他们指尖跳跃的灵火、御空而行的身影,都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里。
可他的世界里,只有冰冷的石头和永远劈不完的木柴。
风在哪里?
他的路又在哪里?
李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咳嗽两声,转换了话题:“昨天在后山鹰嘴崖下,看见一丛开着紫花的草,叶子边缘带金纹,像极了杂记里说的‘凝露草’。
你帮我去采几株回来?”
“凝露草?”
钟楛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那是一阶灵草,常被炼药师用来制作凝神丹,价值不菲,李伯一个普通匠人要这东西做什么?
他看着老人眼中闪烁的期待光芒,那光芒像微弱的火种,点燃了他心中某个角落。
“就当是帮我个忙,” 李伯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年纪大了,总想着捣鼓点新鲜玩意儿。
你放心,就在山外围,不会有危险。”
钟楛点点头,接过李伯递来的背篓。
背篓边缘磨得光滑,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是李伯亲手编的。
他将小镰刀别在腰间,朝着青山走去。
晨雾尚未散尽,山路两旁的草叶上挂满了露珠,踩上去发出 “沙沙” 的声响。
越往山里走,空气越是清冽,带着泥土和腐叶的混合气息。
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铜钱大小的光斑,偶尔有松鼠从枝头跳过,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钟楛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小径,知道哪里有鲜甜的野莓,哪里藏着有毒的蘑菇。
他一边走一边留意着路边的植物,目光扫过丛生的灌木和藤蔓,寻找着李伯描述的凝露草。
然而首到日头偏西,他也没找到那所谓的紫花金纹草。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他拨开齐膝的杂草,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石头躺在枯叶堆里,毫不起眼,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冰冷。
钟楛弯腰捡起石头,指尖刚一触碰,一股极其微弱的暖流突然从石面渗出,像一条细小的蚯蚓,顺着他的指腹钻进皮肤。
那感觉不同于以往接触过的任何灵源物品 —— 那些灵源要么灼热如火,要么温润如水,而这股暖流却带着一种古老沧桑的气息,仿佛来自时间的尽头,带着泥土的厚重和岁月的沉淀。
更让他震惊的是,随着这股暖流的涌入,他识海深处那株沉寂了十五年的 “楛木”,竟然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泛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那株楛木是他从记事起就存在的奇异景象 —— 在他意识的最深处,矗立着一株干枯腐朽的小树,枝干龟裂如老树皮,没有一片叶子,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无论他如何集中精神,如何尝试沟通,它都像亘古不变的化石,毫无反应。
他曾以为那只是孩童时期的幻想,是无法修行的自我安慰。
可此刻,那株朽木的根须,竟然在他识海中轻轻颤动了一下!
钟楛猛地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全力内视识海。
暗褐色的朽木静静伫立,唯有根部周围,那股微弱的暖流正像涓涓细流般被吸收进去,让原本毫无生气的枝干,似乎蒙上了一层极淡极淡的光泽,如同久旱的土地迎来第一滴雨水。
“这到底是什么?”
钟楛的心脏狂跳起来,握着黑石的手指微微颤抖。
暖流很快消失,黑石恢复了冰冷,识海中的楛木也重新归于沉寂,但那瞬间的悸动却无比真实。
他将黑石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冷静了一些。
回家的路上,钟楛的脚步有些虚浮。
他忍不住一次次抚摸着怀中的黑石,试图再次唤醒那股暖流,却始终没有动静。
首到走进李伯的小院,看到老人在夕阳下打磨木料的身影,他才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没找到?”
李伯放下刨子,接过空背篓,目光在钟楛脸上停留了片刻,“没事,许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
快洗手吃饭,今天炖了山芋汤。”
钟楛 “嗯” 了一声,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他将黑石放在书桌上,借着窗棂透进的最后一缕阳光,仔细观察着。
石头表面坑洼不平,除了颜色深黑,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他尝试用灵源感应法 —— 那是游方修士留下的粗浅法门 —— 集中精神去感知,体内却依旧一片沉寂,只有识海中的楛木,似乎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接下来的几天,钟楛像着了魔一样研究着黑石和体内的楛木。
他试过用火焰烤、用水浸泡、用泥土掩埋,甚至偷偷用李伯的凿子敲打,黑石却始终顽固地保持着沉默。
首到第五天傍晚,当他再次将黑石握在掌心,尝试用意念与楛木沟通时,那股微弱的暖流突然再次涌现!
这一次,暖流持续的时间稍长了些,识海中的楛木枝干上,竟然渗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绿意!
那抹绿像初生的嫩芽,在暗褐色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带着蓬勃的生机,瞬间点亮了钟楛灰暗的世界。
他清晰地感觉到,随着暖流的吸收,楛木散发出一种混杂着古老与新生的奇特气息,同时,自己的身体内部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 原本沉寂的经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苏醒,带来一阵阵酥麻的暖意。
“必须找到更多这样的能量!”
钟楛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再次拿起黑石,对着光线反复查看,终于在石头一角的凹槽里,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符号。
那符号扭曲如藤蔓,又似抽象的 “木” 字,若不是他视力极佳且观察入微,根本无法察觉。
好奇心驱使下,他伸出指尖,轻轻触碰那个符号。
就在指尖接触符号的刹那,一股无法抗拒的强大吸力猛地从黑石中爆发出来!
钟楛只觉得手心一紧,整只手仿佛要被吸入石头内部,与此同时,一股比前两次强大数十倍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入他的经脉!
“呃啊 ——!”
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仿佛每一条经脉都被滚烫的铁水浇灌,发出 “滋滋” 的灼烧声。
他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却在意识模糊的边缘,看到识海中的楛木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原本枯萎的枝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变粗,暗褐色的树皮褪去,露出底下鲜嫩的绿色。
枝桠上飞快地抽出新芽,嫩绿的叶片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来,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那株朽木竟然长成了一株生机盎然的小树!
翠绿的叶片在识海中轻轻摇曳,散发出浓郁的生命气息,一股难以言喻的庞大能量从树干中弥漫开来,缓缓修复着他体内受损的经脉。
而在小院之外,无人注意的角落,李伯正站在老槐树下,望着钟楛房间的方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古朴的玉佩,玉佩上雕刻的图案,赫然与钟楛识海中那株新生的楛木,有着几分神秘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