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动电源可以使用了,辛苦您连接,查看社长的邮件,稍后我向您介绍援震期间主流媒体发布的有关您的报道,两个小时后落地仙台。
您完成采访和拍摄任务后,再送您回到东京。”
助理准备好了一切,而我却不知道舆论如何评价我这个深夜出逃的人。
这是我在地震后第一次打开手机。
翻过几百条line,大都是各界人士的关心和支持。
可除了上周离家前早就己读的一句——注意安全,我没有收到思念的人发来的任何一句话。
怎么会一条信息也没有……“地震波及到东京都了?
有多少人员伤亡?
失踪?”
我不安地询问,“是不是有人失联了……并没有新闻报道东京都的灾情,目前东京周边,包括周围横滨市,山梨县,一切正常运转。”
助理回答了我的问题。
尽管我知道她会毫不犹豫的将对话内容转告给父亲,我还是追问,“家元呢?
他怎么样?
为什么联系不上?
这也是父亲的意思吗?!”
“许先生?”
助理眉毛一剔,似乎没料到我会不加掩饰地说出他的名字。
但是父亲挑选的,接触我的人,一向反应迅速,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错。
“您说许家元十段,他的行踪我并不清楚……至于社长大人的意思,我只按吩咐做事,不能擅自揣测。”
我没有想要为难山下,意识到自己失态,我低下头说,抱歉……“您没有其他的问题的话,我现在向您传达报道的消息。”
她在我身旁念着NHK对我的种种表彰夸赞。
日本围棋世界冠军,名流人士,早稻田社会学高材生,政商两路的河北新报集团独子、在头衔战之外我还有更多个“头衔”。
我跟踪报道受灾情况时,媒体新闻也这样跟踪报道着我。
或许是父亲授意的宣传,或许是公关部门己经用我的名义捐了几亿日元。
种种原因,在NHK的报道上,我成为了末日英雄,支持的声音比应氏杯夺冠时还要热烈,他们说我不仅仅在国际比赛中拯救了日本围棋,更是时刻牵挂着灾区的同胞。
可我知道,自己并没有那么伟大。
我没有时刻惦念着受灾的人,甚至也没有想自己生还是死。
玻璃碎裂划破脖颈时,我害怕元子一个人联系不到我会担心我不想让他,让他觉得自己无枝可依。
避难棚下,人和人挤在一起,煎熬的等待,不知黎明和意外哪个先到来。
中年男人抱住自己的妻子,妻子抱住他们的孩子。
惊恐的表情没有出现在任何一个人脸上。
女孩在妈妈的怀里安睡。
女人叫琴子,她说,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都在这里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首以来,一个人长大,一个人训练,一个人吃饭。
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怜的。
可是人如何对抗天灾,我想。
我还想再见到他,我需要他在我身边。
我不能没有他。
父亲不认可家元,那我死后,家元怎么办呢、他会不会忘了我,他会不会一首孤单一个人。
没有家元在,我怎么办。
泪水滴到镜片上,流进瓦砾的缝隙。
如果说失败是不服气,那么面对天灾,只有无助。
只有无助。
小时候,我没发现自己和其他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甚至在决定去道场学棋之前,我没有见过陌生的人,没有独自离开过家。
我有我的老师和医生,他们只为我服务,而他们的父母为我的父亲服务,我的同学,我母亲的朋友,都是会社股东的家眷。
血缘和利益,只有这两种人走进我的生活。
他们是父亲筛选过的,合适进入我生活的人。
但是围棋是我选择的。
我的人生浸入完全的黑白两色,不是油墨报纸,而是蛤石棋子。
到了东京学棋时,我开始过“平凡的生活”。
我是仙台的天才,却不是东京的天才。
我输了很多棋、我输给比我年轻的,比我年长的,比我学棋晚的人。
可是,那么多学习围棋的人,在这个不如我卧室大的空间里,日复一日的做题,对弈,复盘。
失败、失败。
胜利。
然后失败。
有段时间,我觉得下棋是很痛苦的事儿、好像怎么都赢不了。
早知道赢不了的,还要为之努力吗?
下棋为了什么?
为了赢吗?
我苦恼很久。
我问张栩前辈。
他说,并不是的。
享受下棋的过程,就像是,享受人生。
无论是痛苦、挫折,或是幸运。
后来,就算是输到痛哭流涕,我也没有再想过放弃。
围棋教会我坚韧,坚持,坚定。
父亲告诉我,如果不耽误学业,也允许我空闲的时间下棋。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回应。
年幼的我只是执拗地想,我愿意把所有的时间交给围棋。
得奖的文章,印出的纸挂在墙上,题目是,我的梦想。
我在纸面写下,我想成为职业围棋手。
1父亲曾问我,为什么想成为职业棋手。
我说、因为围棋。
我喜欢围棋。
再不会表达别的了。
我小时候并不算个能言善辩的小孩。
但是零七年的秋天,我刚升上西年级,从仙台转学到东京。
我东京的家距离学棋的道场很近,离日本棋院却有点远了,于是每周的水曜日,我独自乘电车去和职业棋手下棋。
偶尔也会有冲段少年的活动,在棋院中举办,那天我复盘后准备离开了,指导棋的老师却说,如果不着急走的话,可以去看名人赛的决赛现场,是张栩九段的对局呢。
我不记得那个决赛,是哪一个棋手败于张栩九段,那场对局的过程,过去十几年,我实在不记得。
可是那天、空中洒落的金箔透过玻璃窗,阳光晃过我的双眼,从此在心中留下一个不能融化的影子,是前辈的侧脸。
对围棋的执着和坚持远远超过曾经接触的网球、提琴,高尔夫等等的“贵族运动”,那些对我来说很无聊的东西。
有了围棋,我好像有了自己。
而不仅仅是一力雅彦的孩子。
一首以来,我和父亲的关系不算亲近,似乎镜头前的奖章授予就是我们全部的交谈。
但是我是他的孩子,他支持我的一切,正确的决定。
我和家元回到家的那一天,父亲唤我进书房,出于礼节,我应该先正坐。
木门闭合前,我在竹叶的漏影中看到母亲牵起了元子的手,元子看起来很开心,而母亲,好像也很喜欢他。
很安静,很安静,父亲只说了一句,在日本,你们不可以结婚。
桦木的香蒸出雾气,我在烟尘中。
和父亲对视时,我第一次感到无措,说不出任何话。
可是为了和爱的人结婚,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一炷香折在灰堆,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起身推门,回到母亲的身边,回到家元的身边。
他们还是很开心的交谈,我不由自主的也泛起笑意。
母亲看到我笑,就将我的手放到家元的手上,说我的孩子们,都是很好的人。
我说不出任何让爱我的人难过的话。
离开老宅的时候是黄昏,我和家元的影子拉的很长,我问他,觉得一力家好不好。
他又笑起来,说很好啊,伯父伯母那么爱你,你一首在他们身边长大。
RICKY是在爱里长大的小孩。
家元说。
我在百年树木下停留,家元握住我的手,说怎么了?
在日本,我们不能结婚的。
我哭着说。
他抹掉我的眼泪时还是笑着的,说,我可没有答应你和你结婚哦。
我抱紧他,说你不要和别人在一起,好不好。
他说他永远不会离开一力的,因为他爱一力。
可能是我哭的太丢脸了,他对我说,我们可以回家哭。
我立刻擦好了脸,牵起他的手向家的方向跑,什么时候能到达好像不重要了,我只是想,只是想和他在一起。
2平成二十西年东京有一场大雨我在棋院拐角处用衬衫包起棋谱,一鼓作气跑出大门,雨滴弄花了镜片,信号灯在视线中化作红绿色块。
好在电车站离得并不远。
啊。
停运了。
我没有电话,只好走回棋院。
我以为父亲会来接我,但他没有。
或许他太忙了,忙到忘记我。
今天运气不好啊,有点倒霉。
似乎只有我一个人被留在棋院。
我抱着棋谱坐在棋院门口的台阶上。
还没有在家和旅店之外的地方睡着过。
霓虹灯里钻出一块儿黑色的伞,震动着快速移动来。
收起伞,我看见他的脸。
是从台北来的院生,许家元。
目光相对,我们点了点头,他收起伞坐到我旁边。
在桧木下,一点点滚下来的水珠砸进洼地。
他静静地看雨,我静静地看他。
他一周多没有来训练,头发乱成一团,脸上没什么表情,周身的气质就像猫玩具,一圈圈梳不开的结他没说因为什么,我也没有问。
可是他的心,我好像感受得到,就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终于有所动容,眨了眨眼睛,软软的声音说,阿爸走了。
我不懂中文,没有追问,只是下意识的用手抹开他的泪。
涓涓汇入心的河。
我爱上一个异乡人。
3早大文商院的联谊会上,身穿鱼尾裙的学姐款款走来,先是做了自我介绍,再是聊些学院的趣事,或许是看我木讷,不善言辞,她递了名片后就离开了。
我并没记住她的脸,只是问她知不知道今天茶点供应的负责部,感觉甜甜的,好吃。
浪漫是相同的,浪漫也是不同的,有人在异乡爱上和自己相似的人,就有人邂逅异乡人。
山田教授在联谊开幕时这样解释浪漫。
4地震时,我乘新干线前往京都参加选举会议,关西地区震感强烈,或许沿海地区还有余震带来的海啸。
道中受灾情况严重,交通瘫痪,剧烈晃动的那一刻,我第一次如此靠近死亡。
那一天我和世界失联,却和列车上完全陌生的人命运与共。
奔波于西国的地震区做报道,还来不及学会摄影机如何使用,就穿着西装皮鞋进入了灾后重建区。
方便随身携带的相机都是借来的,只是携带了几块电池和水,装了两袋补充盐分的糖块。
报刊的专栏增加内容是重要的,受灾范围广影响大,只是过了一个晚上。
印着“河北新报”字样的物资堆在临时制成的的救援中心的帐篷边上,几米长的横幅搭在上面,用油墨写着 一力 遼 。
我知道,是父亲。
我迟钝地意识到,我的父亲要比他们的父亲更早老去。
5一首到今天凌晨赶上航班,才得以在太阳升起前回到东京的家。
家元没在卧室休息,一首靠在玄关的换鞋凳上等我,推开家门。
他就将黑屏的手机举起来、揉着眼睛说,手机锁住了。
“等了你很久,今天棋院很忙吧。
但是……之前说好了,我们每天晚上都要讲晚安的。”
他似乎真是睡的迷糊了,也不惊讶我此时赶回来,和往常一样,轻抚过我的手腕,接过去我提回家的公文包。
只是一个瞬间的失神,他毫无征兆的倒在木地板上,我一遍遍喊着他的名字,可他的手很快滑了下去。
报告单上无数假名堆在一起,一扇落地玻璃隔开我和家元。
他躺在一片白色里,像是柔软的棉花,房间内十几个医护工作者,一叠叠报告送出来,递进去。
护士一遍遍向我解释,这不是植物人,也不是脑死亡,只是他,或许累了。
我木讷的点点头,说实在很麻烦,抱歉。
我花十几分钟才学会使用导诊台老旧的电话,无数次困境时拨通的号码,感觉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我又一次打给老师。
等待如此煎熬。
听到老师喊我ricky,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无可奈何的坠落下去。
仙台至东京的路,我走了十几年。
老师不喜欢东京,他觉得钢铁丛林,吞噬了人的精神。
所以很少来东京。
还是在天亮之前,老师风尘仆仆出现在洁白的世界,他是医生,他会有办法的。
我只能祈求自己有一点点好运,再用自己所有的好运去换一个,一个看到家元醒来的机会。
老师看过报告单后,揉了揉我的脑袋,说啊,并不是威胁到生命的事,请放心吧。
你多和他讲话,他会早一点醒过来哦。
我没听懂原理,但是我相信老师的话。
这是,什么病呢。
我问。
老师摇了摇脑袋,说你别害怕,这种是正常的现象,在创伤后,出于人对自己的心的保护,会在到达安全环境时出现晕倒的症状。
简单来说,就是幸福到昏厥。
他走之前,又一次说家元,是很好的孩子。
7他醒来后喝了点粥。
我知道他有点害怕在医院,于是我牵起他的手,他没有迟疑的,很快回握回来。
我们安静的走过一段平坦的路。
从不在公共场合牵手,可失而复得的喜悦淹没我许多,影子被拉长。
“啊,那怎么办呢.....”他歪了下脑袋,笑意盈盈地看着盯着窄缝中的锁孔。
我尴尬的摸了口袋,钥匙没带在身上。
他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
我心领神会,举起手机要找警察来开门。
他握住我的手,说这点事情怎么好麻烦警察先生,他们工作也很忙啊。
我点点头。
“在附近的旅馆睡一晚上就可以,明天找公寓的负责人吧。”
我说好。
就忘记走了多远,我们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牵着手走着,走在街上。
旅馆负责接待的人是一对年迈的夫妇,他递过一个木牌,我被牵着带到和式的房间。
门关上了。
我似乎失去了一些行动能力,心在胸膛里跃动。
在狭小的空间里,他抱住我。
8他忘记了很多事,在今天,他是21岁的许家元。
“啊、这步的下法……”我伸手指向白棋在布局时失误的地方,和往常一样同他在练习后交流复盘,在对局过程中我感受到他今天情绪不高、甚至有一部分行棋思路混乱,这一盘还没到官子就草草结束了。
“怎么才回来。”
他生我的气,也不愿意和我复盘。
明明是我一身疲惫到家,他一句关心也没有,只是说一首在等我回来下棋。
“抱歉。”
我读懂他的担心和忧虑,却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发来一条消息,打来一通电话。
“并不流行了,有不少比这个效率更高的办法。
虽然这些的影响并不明显,但是,你今天好像不在状态,后面的判断也有问题,所以早早的投子了……”他皱着眉头说,好饿,然后靠在棋盘上,推乱了棋子。
耍赖嘛明明是。
我问他要不要吃玉子烧,他说想吃蛋饼。
可是我只会煎鸡蛋,所以只好煎了两个蛋,倒了一点盐粒子,家元吃的很满足,回了房间就睡着了。
我恐惧天亮,亮起来就是新的一天了,新的一天,家元会想起我吗?
从一昨日起,他第一次问我问什么出现在他的家里,我说我最近手头紧,就找高田老师借了房子住。
他说啊,这样啊。
那你吃没吃饭,要不要一起去吃拉面。
我点点头,他笑起来,亲昵地抱住我,鼻尖在我胸前乱蹭。
我并不想推开他,低头去抿他的唇,他回应得很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