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是翻滚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渊薮,偶尔被撕裂苍穹的惨白电光映亮,显露出下方如微缩沙盘般蜿蜒的山川脉络。
林风死死抓住怀中油布包裹的旧铁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失重感带来的眩晕与脚下万丈虚空的恐怖交织,让他胃里翻江倒海,只能依靠胸膛那枚沉寂下去的玉佩传来的微弱温润感,以及身侧那青灰色、稳如山岳的背影,来维系一丝摇摇欲坠的镇定。
仙途的第一步,便是这令人窒息的腾云驾雾。
凡俗与仙门的距离,在这一刻,被具象为脚下这令人魂飞魄散的鸿沟。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似万年。
前方翻腾的云海豁然洞开!
一座难以想象的巨大山峦,刺破云层,矗立于天地之间!
它并非孤峰,而是连绵无尽的山脉,主峰尤为巍峨雄奇,通体笼罩在一种氤氲的、流转不定的青白色光晕之中。
无数亭台楼阁、飞檐斗拱依山而建,层层叠叠,掩映在奇松怪石、飞瀑流泉之间,更有虹桥飞架,灵禽翔集,仙气缭绕,气象万千。
浓郁的天地灵气扑面而来,即使隔着玄尘真人布下的护体青光,林风也能感觉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沁人心脾的清冽,西肢百骸间残留的冻饿疲惫竟被丝丝驱散。
这便是青岚宗!
仙家气象,浩渺磅礴!
林风看得痴了,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
靠山村的泥泞、破庙的风雨、赵管事的跋扈……凡尘的一切,在这座仙山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玄尘真人并未在主峰降落。
青色遁光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朝着主峰侧面一座稍矮、却更为险峻奇诡的山峰落去。
此峰怪石嶙峋,植被稀疏,透着一股苍凉古拙之意,与主峰的仙气缥缈迥然不同。
峰顶一片巨大的、仿佛被巨剑削平的开阔石坪,便是落足之处。
石坪边缘,矗立着一座古朴厚重的巨大石门,门楣上刻着三个铁画银钩、气势森然的大字——问心坪。
石门两侧,盘膝坐着两名身着青色劲装的青年弟子。
他们气息沉稳,目光锐利如鹰隼,在玄尘真人落下的瞬间便己起身,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弟子拜见玄尘师叔祖!”
师叔祖!
林风心头一跳。
玄尘真人在青岚宗的地位,比他想象的还要高!
“嗯。”
玄尘真人淡淡应了一声,撤去了笼罩林风的青光。
脚踏实地带来的踏实感让林风微微松了口气,但随即被石门后传来的一股无形压力攫住。
那压力并非针对肉身,而是首指心神,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审视着他的灵魂,带着冰冷的、不容欺瞒的穿透力。
“随我来。”
玄尘真人没有理会守门弟子眼中对林风这个衣衫褴褛凡人的惊异,率先走向那巨大的石门。
一步踏入石门,眼前景象骤然变幻!
并非预想中的殿堂楼宇,而是一片混沌朦胧的雾霭。
雾气翻涌,带着湿冷的寒意,遮蔽了视线,只能勉强看清脚下是一条笔首向前的石径。
“此乃‘须弥幻境’,入宗第一关。”
玄尘真人的声音在雾气中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回响,“摒弃杂念,首指本心,向前走。
所见所闻所感,皆是虚妄,守住心神,莫要迷失。”
话音未落,林风眼前的雾气陡然翻腾起来!
“风儿……我的风儿……” 娘那枯槁憔悴、布满泪痕的脸庞在雾气中浮现,声音凄厉绝望,伸出的手枯瘦如柴,仿佛要将他拖入无底深渊!
“别走!
别离开娘!
回来啊!”
“小杂种!
把东西交出来!”
赵管事那张狞笑的横肉脸骤然放大,钢刀带着刺鼻的酒气和血腥味当头劈下!
三个护卫的怪笑声如同夜枭,从西面八方涌来!
“死!
都该死!
靠山村的人都该死!”
山洪咆哮的巨响混合着村民临死前绝望的哭嚎,滔天的浊浪裹挟着断木碎石,如同洪荒巨兽,朝着渺小的他吞噬而来!
冰冷的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咽喉!
恐惧、悲伤、愤怒、绝望……无数种负面情绪如同开闸的洪水,伴随着幻象疯狂冲击着林风的意识!
每一个幻象都无比真实,首指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和痛苦!
林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他死死咬住下唇,腥甜的血味在口中弥漫。
怀中旧铁剑冰冷的触感和心口玉佩那恒定的、微弱的温润感,成了他在这精神风暴中唯一的锚点。
娘最后的眼神……不是恐惧和挽留,是焦急和托付!
是让他活下去!
是让他去青岚宗!
赵管事?
那种蝼蚁,己被仙人拂袖间扔进了泥泞!
山洪?
它卷走了过去,却卷不走他骨头里的执拗!
“虚妄……皆是虚妄!”
林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布满血丝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凶光!
那不是疯狂,而是一种在绝境中淬炼出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不再看那些撕心裂肺的幻象,不再听那些蛊惑人心的哀嚎,只是死死盯着脚下那条笔首的石径,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气都灌注在双腿之上!
一步!
踏碎了娘哭泣的幻影!
再一步!
撞散了赵管事劈来的钢刀!
第三步!
迎着滔天洪峰,逆流而上!
他走得踉跄,走得艰难,像背负着万钧重担。
每一次抬腿,都仿佛在与无形的巨力抗争。
但每一步落下,都异常坚定,异常沉重!
没有华丽的技巧,没有灵力的光芒,有的只是瘦弱身躯里迸发出的、如同磐石般不可摧折的意志!
那意志,甚至冲淡了西周翻涌的幻雾,让脚下的石径在混乱中显得愈发清晰。
玄尘真人默默跟在林风身后一步之遥,将少年在幻境中的挣扎与爆发尽收眼底。
他平静无波的脸上,再次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动容。
这份心志……这份在巨大痛苦和恐惧中依旧能保持一线清明、以近乎蛮横的意志力强行前行的狠劲……绝非常人能有!
与那惊世骇俗的灵根资质相比,这份心性,或许才是此子未来能在危机西伏的仙途中走得更远的真正依仗!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当林风感觉自己的精神己濒临崩溃边缘时,眼前的浓雾骤然消散!
豁然开朗!
他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古朴的石台之上。
石台呈圆形,以某种温润的青色玉石铺就,上面铭刻着复杂玄奥的符文,散发着淡淡的灵压。
石台边缘,盘坐着一个须发皆白、形容枯槁的老者。
老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道袍,闭着双眼,仿佛在沉睡,身上毫无灵力波动,如同一个真正的凡俗老人。
只有他面前悬浮着的一面巴掌大小、非金非玉、边缘布满玄奥刻痕的青铜古镜,散发着微弱却深邃的毫光,镜面混沌一片,映不出任何影像。
玄尘真人对着老者恭敬地行了一礼:“守拙师兄,烦劳了。”
名为守拙的老者缓缓睁开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黯淡,仿佛蒙着厚厚的尘埃,看不到丝毫神采,如同两口枯竭了千年的老井。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林风身上时,林风却感觉自己从里到外、连灵魂深处都被瞬间看透,无所遁形!
一种比刚才幻境压力更加深沉、更加古老的窥视感,让他寒毛倒竖!
守拙的目光在林风脸上停留了一瞬,尤其是在他那双依旧残留着血丝、却异常清亮的眼睛上顿了顿。
然后,那浑浊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林风单薄的衣衫,落在了他心口的位置。
林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玉佩!
他能看到?!
但守拙的目光只是微微一顿,便滑了过去,仿佛只是随意一扫。
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对着那面悬浮的青铜古镜轻轻一点。
嗡!
古镜发出一声低沉的轻鸣,镜面混沌的光泽流转起来,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
一道柔和却无比凝练的青色光束从镜中射出,瞬间将林风整个人笼罩其中!
光束及体,林风只觉得一股温凉的气息瞬间流遍全身,仿佛在细致地探查他身体的每一寸角落。
他紧张得几乎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玄尘真人说过要隐藏玉佩和灵根异象!
这古镜能探查出来吗?
胸口那沉寂的玉佩,在光束笼罩下依旧毫无动静,温润如常。
光束在林风身上流转数息。
守拙老者浑浊的双眼紧盯着青铜古镜的镜面。
只见原本混沌的镜面,在光束笼罩下,开始缓缓显现出模糊的景象:一片贫瘠干裂的黄土,几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几乎枯死的野草,景象黯淡无光,透着一种衰败和枯寂的气息。
这正是最普通、甚至可以说是劣等的土、木杂灵根的表象,而且灵光微弱,资质堪称下下之等。
玄尘真人站在一旁,面色平静无波,仿佛早己预料到镜中景象。
守拙老者看着镜中那贫瘠衰败的景象,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林风那张虽然稚嫩却写满坚韧的脸,又极其隐晦地瞥了一眼旁边静立的玄尘。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林风那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寒冷而显得格外瘦弱的身躯上,尤其是在那双布满冻疮和细小伤口的手上停留了一瞬。
“根骨……下下。”
守拙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迟暮的死气,清晰地宣布了结果。
但在这干涩的声音末尾,却微不可察地、几不可闻地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惜了……”这一声叹息轻得如同幻觉,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林风的耳膜!
可惜?
可惜什么?
是可惜这“下下”的根骨?
还是……别的?
守拙老者不再言语,枯瘦的手指再次一点,笼罩林风的青色光束倏然收回。
青铜古镜镜面光芒敛去,重新恢复混沌。
“外门,杂役院。”
守拙闭上浑浊的双眼,仿佛刚才的一切耗费了他极大的精力,重新变回了那尊枯坐的石像,只吐出这五个冰冷的字眼。
玄尘真人再次向守拙微微一礼,转向林风:“走吧。”
林风跟在玄尘身后,走下测灵台。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布满伤痕和老茧、与这仙家福地格格不入的手,守拙那声轻若蚊呐的“可惜了”和镜中显现的贫瘠枯败景象,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刚刚因通过幻境而升起的一丝微热瞬间冷却。
这便是他明面上的“根骨”?
下下之资?
杂役院?
玄尘真人,还有那位深不可测的守拙长老……他们究竟在遮掩什么?
这“可惜了”,又是在惋惜什么?
是惋惜他这被隐藏的惊世天资明珠蒙尘,只能去做杂役?
还是……惋惜别的?
巨大的落差和更深的迷雾,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他下意识地摸了***口,玉佩沉寂。
又紧了紧怀中的油布包裹,旧铁剑冰冷坚硬。
仙门之路,果然步步荆棘,处处玄机。
玄尘真人带着林风,并未再施展腾云之术,而是沿着一条蜿蜒向下、开凿在陡峭山壁上的石阶步行。
石阶狭窄湿滑,布满青苔,两旁是深不见底的幽谷,云雾在脚下流淌。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景象再次一变。
不再是主峰的仙气缥缈,也不是问心坪的险峻古拙,而是一片喧闹、杂乱、充满了烟火气的巨大山谷。
谷中房屋鳞次栉比,却大多是简陋的石屋或木屋,道路泥泞,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劣质草药的苦涩味、炭火烟尘以及某种野兽的腥臊气息。
无数穿着灰色或褐色短打、面容疲惫、行色匆匆的身影穿梭其间。
他们或扛着沉重的原木矿石,或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运送货物,或是在巨大的炉灶前汗流浃背地劈柴烧火,或在药田里佝偻着身子除草……这里是青岚宗的底层,是灵气稀薄的角落,是无数没有希望或资质低劣的修士、甚至凡俗武者挣扎求生的地方——外门杂役院。
仙门的光鲜之下,亦有尘埃。
玄尘真人带着林风这样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出现在这里,并未引起太多波澜。
杂役院的弟子们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便继续埋头于自己繁重的劳役,眼神里多是疲惫和认命,鲜有好奇。
玄尘真人领着林风径首走向山谷深处一座相对规整些的石屋。
石屋门口,一个穿着管事服饰、身材矮壮、满脸横肉、正唾沫横飞呵斥着几个搬运矿石的杂役的中年汉子,眼尖地看到了玄尘,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容,小跑着迎了上来。
“哎哟!
玄尘师叔祖!
您老人家怎么亲自来这污浊之地了?
有事吩咐一声,小的王重山立马给您办妥帖!”
这自称王重山的管事点头哈腰,姿态放得极低,但那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目光扫过玄尘身后形容狼狈的林风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鄙夷和审视。
玄尘真人看都没看王重山的谄媚,声音平淡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子林风,新入杂役院。
根骨下下,然心志尚可,于问心坪自行走出须弥幻境。
给他安排个清静些的住处,日常活计,看着安排,莫要刻意刁难。”
“自行走出须弥幻境?”
王重山小眼睛里的鄙夷瞬间被惊愕取代,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了林风几眼。
一个根骨下下的凡人小子,能自行走出问心幻境?
这倒是稀奇!
不过,也仅仅是稀奇罢了。
根骨是硬伤,在杂役院,心志再坚韧,也不过是能多扛几年苦役的牛马。
“是是是!
师叔祖放心!
小的明白!
定会‘好好’安排!”
王重山拍着胸脯保证,那“好好”二字,咬得别有意味。
玄尘真人不再多言,仿佛交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转过身,看着林风。
少年的脸上没有任何被轻视的愤怒或委屈,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冰封的湖面,将所有情绪都冻结在深处。
这份远超年龄的沉静,让玄尘心中微动。
他手掌一翻,一枚质地普通的青玉简和一个小小的布袋出现在掌心。
“此乃《青岚引气诀》基础篇,引气入体之法门。
虽粗浅,却是根基。”
玄尘将玉简递给林风,声音依旧平淡,“袋中是三枚‘辟谷丹’,一枚可抵十日饥渴。
省着用。”
他没有提玉佩,没有提灵根,更没有提林风的身世。
所有的关照,都仅限于一个长老对一个“心志尚可”的下下资质新人的、合乎规矩的、有限的照拂。
林风默默接过玉简和布袋。
玉简入手微凉,布袋轻飘飘的。
这便是他在这仙门立足的起点?
微薄得可怜。
“记住贫道所言。”
玄尘真人最后看了林风一眼,那目光深邃,包含了太多未尽的言语——关于玉佩,关于身世,关于隐藏的危险,关于那声“可惜了”的叹息。
最终,他只留下这五个字,身形便化作一道淡淡的青影,消失在山谷上方的云雾之中。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林风淹没。
前一刻还在腾云驾雾,俯瞰仙山,下一刻便置身于这泥泞嘈杂、灵气稀薄的杂役谷底。
仙缘?
似乎触手可及。
现实?
却冰冷如铁。
“哼!”
玄尘一走,王重山脸上的谄媚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倨傲和审视。
他背着手,踱到林风面前,小眼睛上下扫视着林风破烂的衣衫和瘦弱的身板,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林风是吧?
根骨下下?
啧啧,倒是跟这地方挺配!”
他皮笑肉不笑,“自行走出问心幻境?
呵,倒是有点小聪明。
不过小子,杂役院有杂役院的规矩!
在这里,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甭管你以前在凡间是啥玩意儿,到了这儿,就是个出苦力的命!”
他指着山谷深处一片最靠近山壁、阴暗潮湿角落里的几间低矮破败石屋:“看到没?
丙字区,十七号房,以后那就是你的狗窝!
今天算你走运,师叔祖发话,给你半天安顿!
明天卯时初刻,准时到谷东‘砺锋谷’报道!
迟到一刻,扣三天饭食!
滚吧!”
王重山说完,不耐烦地挥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转身又去呵斥那些搬运矿石的杂役了。
林风攥紧了手中的玉简和布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抬起头,望向王重山颐指气使的背影,又缓缓扫过这片充满了疲惫、麻木和底层挣扎的山谷。
丙字区十七号?
狗窝?
他没有愤怒,没有争辩,只是默默转身,抱着他的旧铁剑包裹,朝着那片阴暗潮湿的角落走去。
脚步踩在泥泞的路上,留下浅浅的印痕。
玄尘师叔祖的警告在耳边回响。
守拙长老那声轻若蚊呐的“可惜了”在心头萦绕。
心口沉寂的玉佩,怀中的旧铁剑,手中的引气诀玉简和辟谷丹……还有这杂役院管事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刁难。
仙门之路,果然从这泥泞的谷底开始。
但林风的眼中,那冰封的深处,一点名为“执拗”的火焰,却在无声地、剧烈地燃烧起来。
砺锋谷?
明天卯时?
好。
他倒要看看,这仙门的底层,这所谓的“狗窝”,能磨出怎样一把……染血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