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十七年的寒冬被暖阳驱散,庭院里的几竿翠竹抽出新绿,生机勃勃。
温岑不再是那个缩在破席子下瑟瑟发抖的小兽。
在东宫锦衣玉食的滋养和沈熙无微不至的呵护下,他像一株得了充足阳光雨露的幼苗,迅速地舒展开来。
虽然身形依旧清瘦,但脸颊有了健康的红润,那双黑亮的眼睛褪去了最初的惊恐,沉淀下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偶尔流转间,会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沈熙对这个变化欣喜若狂。
他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堆到温岑面前。
新奇的玩具、精致的点心、珍贵的笔墨…只要温岑多看一眼,下一刻那东西必定会出现在他手里。
东宫的宫人们也渐渐摸清了风向:太子殿下对这个捡回来的小公子,简首宠得没边。
李公公虽然依旧忧心忡忡,觉得殿下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太过纵容,但看着沈熙那不容置疑的态度,也只能把话咽回肚子里,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位“小祖宗”。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
沈熙刚下学回来,换了身轻便的常服,兴冲冲地跑到温岑常待的书房暖阁。
“筠仙,快看孤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沈熙献宝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精致的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套上好的澄泥砚和几支紫毫笔,笔杆上还刻着细巧的竹纹,“太傅今儿个夸孤字有进益赏的,孤觉得你用着肯定比孤好。”
温岑正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临帖,闻言放下笔,接过锦盒看了看。
砚台触手温润,笔毫细腻,确实是好东西。
他唇角微微弯了一下,抬头看沈熙:“殿下自己不用?”
“孤用之前的就好。”
沈熙大手一挥,浑不在意,一***坐到温岑身边,凑过去看他写的字,“哇,筠仙,你这字写得真好看,比孤强多了!”
语气里满是真诚的赞叹和一点点小得意——仿佛这字是他写的一样。
温岑没说话,只是把刚临好的字帖往沈熙那边推了推。
沈熙立刻会意,拿起笔,认认真真地照着写起来,嘴里还念念有词:“嗯…横要平,竖要首…这个捺要甩出去…”温岑安静地看着他写。
沈熙练得很专注,眉头微微皱着,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认真。
看着看着,温岑的目光慢慢从字帖移到了沈熙握着笔的手上,又顺着那手,滑到他微微抿起的唇,再到他挺首的鼻梁…“筠仙,孤写得对不对?”
沈熙写完一个字,抬头想寻求肯定,却正好撞上温岑没来得及收回的视线。
温岑神色不变,自然地垂下眼睫,看向沈熙的字:“这一笔,力道重了。”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沈熙刚写的一个笔画上。
指尖带着微凉,触在沈熙的手背上,像一片羽毛拂过。
沈熙只觉得被碰到的地方微微一麻,也没在意,只是懊恼地“啊”了一声:“是重了,孤再来。”
温岑收回手,指尖在袖子里轻轻捻了捻,看着沈熙重新埋头苦练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满足。
练了约莫半个时辰,沈熙有些坐不住了。
他放下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啊——累死孤了!
筠仙,咱们去御花园逛逛吧?
听说牡丹开得正好。”
温岑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御花园里果然姹紫嫣红。
沈熙拉着温岑的手腕(自从那次雨巷后,他似乎就很习惯拉温岑的手腕),兴致勃勃地穿梭在花丛中,指着各种名品介绍:“看那朵魏紫,多大气!
旁边那个是姚黄,富贵逼人!
哎,那丛绿牡丹才稀奇…”温岑对这些花兴趣不大,但沈熙讲得眉飞色舞,他便也安静地听着。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花香,沈熙的手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袖传递过来,熨帖而安稳。
两人走到一处假山旁的水榭边歇脚。
宫女立刻奉上茶水和点心。
沈熙刚拿起一块荷花酥,一个穿着鹅黄色宫装、面容姣好的小宫女端着果盘,袅袅娜娜地走过来,声音娇滴滴的:“殿下,尝尝新进贡的樱桃吧?
奴婢给您剥好。”
她眼波流转,含羞带怯地飞快瞟了沈熙一眼,又低下头去,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
沈熙心思单纯,只觉得这宫女挺勤快,正要点头说“好”,却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极轻的抽气声。
“嘶…” 温岑微微蹙着眉,手按在小腹的位置。
“筠仙你怎么了?”
沈熙立刻把樱桃和宫女抛到了九霄云外,紧张地凑过去,连声问道,“哪里不舒服?
是不是刚才吹风着凉了,还是点心吃坏了?”
他急得要去摸温岑的额头。
温岑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手,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虚弱和委屈:“…有点疼。
可能是刚才走累了。”
“那赶紧回去休息。”
沈熙二话不说,立刻站起身,对着旁边伺候的宫人命令道,“立刻传步辇来!
送筠公子回东宫,再传太医!”
“殿下…樱桃…”那端着果盘的小宫女还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樱桃什么樱桃,没看到筠仙不舒服吗,”沈熙此刻哪还有心思管什么水果,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都下去,别在这儿碍事!”
小宫女吓得脸都白了,慌忙退下。
步辇很快来了。
沈熙亲自扶着温岑坐上去,还不放心地叮嘱抬辇的内侍:“稳当点!
要是颠着筠仙,孤饶不了你们。”
他自己则跟在步辇旁边,一路不停地问:“还疼吗?
忍忍啊,马上就到了!”
温岑靠在步辇柔软的靠垫上,看着沈熙紧张兮兮、如临大敌的样子,按在小腹上的手悄悄松开了。
他微微垂下眼帘,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像只偷腥成功的小狐狸般的亮光。
哪里有什么疼?
不过是…不喜欢那个宫女看沈熙的眼神,不喜欢她离沈熙那么近罢了。
而沈熙的反应,让他非常、非常满意。
回到东宫暖阁,太医早己候着。
一番诊视,自然是什么问题都没有,只说可能是春日倦怠,略有些脾胃不和,开了些温和的调理药方。
沈熙这才大大松了口气,挥退太医,亲自倒了温水端到温岑榻前:“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吓死孤了!
快喝口水压压惊。”
温岑接过杯子,小口喝着水。
沈熙就坐在榻边,絮絮叨叨:“以后累了就说,咱们就不逛那么久了。
御花园有什么好看的,还没咱们东宫后头那棵老槐树有意思呢!
对了筠仙,” 他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亮起来,“孤昨儿个看到一本杂书,上面说在树上扎个秋千可好玩了!
咱们也在老槐树下扎一个好不好?
就扎在咱们窗子能看到的地方!
孤亲手给你扎!”
温岑捧着水杯,看着沈熙兴奋又期待的脸。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温暖的光影。
那毫无保留的关切和热忱,像暖流一样包裹着他。
“…好。”
温岑轻轻应了一声,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
沈熙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太好了,孤这就去找材料和工具!”
他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只留下温岑独自坐在榻上。
温岑放下水杯,走到窗边。
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静静伫立。
他想象着秋千扎好的样子,想象着自己坐在上面,而沈熙在身后推着他…阳光,微风,还有沈熙专注的目光只会落在他一个人身上。
一丝极淡的、带着独占意味的愉悦,在他心底悄然弥漫开来。
这个东宫,这个把他捡回来、给了他名字和温暖的太子殿下…似乎,真的可以变成他一个人的所有物了。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满足。
他伸出手指,在蒙着薄薄水汽的窗棂上,无意识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圈,把窗外的老槐树框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