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羽微的目光只停留一瞬便收回,仿佛多看一秒都是亵渎。
她脚下流光微转,身影便化作一道白虹,撕裂长空而去。
林帆语瘫坐在地,肩头白痕刺痛,体内却奔涌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灼热力量。
老周头见到锈剑时瞳孔剧缩,枯手猛地攥紧烟杆。
当夜,林帆语梦中尽是仙尊冰冷的眼眸,醒来时锈剑正贪婪吸吮他指间渗出的血珠。
天,空了。
那道裂开的树冠空洞,像一只巨大的、冷漠的眼,注视着下方蝼蚁般的林帆语。
仙光流风散去,只留下澄澈到令人心慌的蓝天,阳光重新肆无忌惮地泼洒下来,灼热地舔舐着他满是汗水和尘土的脖颈、脸颊。
可林帆语感觉不到暖意。
只有冷。
深入骨髓、冻结血液的冷。
那是芳羽微离去后残留下的无形威压,如同看不见的冰水,浸透了他的每一寸皮肉,每一块骨头。
心脏像是被冻僵的石块,在胸腔里艰难地、一下下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
喉咙深处那股被强压下去的腥甜,依旧在翻涌,带着铁锈的味道。
他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粗糙的老槐树皮,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无数冰冷的碎玻璃。
握着锈剑的右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连带着那柄沉重的破剑也在微微嗡鸣。
剑柄上,那点曾经顽强闪烁过微光的金线,彻底沉寂了,被厚厚的污垢和朽烂的布条包裹着,死气沉沉,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护主与金芒,都只是生死关头的幻觉。
左肩上,那道被厚背砍刀劈出来的白痕,此刻正传来一阵阵***辣的刺痛,像被烙铁烫过。
皮肉没破,骨头没事,但那巨大的冲击力似乎震伤了皮下的筋肉。
这刺痛感是如此真实,与体内那股奇异的灼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股热!
它盘踞在小腹深处,像一簇刚刚点燃、尚未完全驯服的野火。
它并不猛烈,却异常坚韧,带着一种原始的、蛮横的生命力,正沿着某种他无法理解、却又隐隐能感觉到的路径,在他西肢百骸间笨拙地、试探性地奔涌、冲撞。
每一次冲撞,都带来一阵轻微的酸麻和胀痛,像是沉睡的筋肉被强行唤醒、拉伸。
这股力量很陌生,却又仿佛本就潜藏在他身体深处,只是被那柄锈剑和死亡的威胁,硬生生地激发了出来。
淬体境…铁骨…林帆语脑子里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眼。
这就是超凡脱俗的第一步?
用凡胎硬撼钢刀?
代价是浑身散了架般的剧痛和此刻如同溺水般的虚弱。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得像煮过的面条。
试了几次,才勉强扶着粗糙的树干,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
每一步挪动,都牵动着全身的酸疼,尤其是左肩和右臂,撕裂感尤为强烈。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柄崩了口的厚背砍刀和卷了刃的铁钎,又看了看自己手里这柄布满裂纹、锈迹斑斑的“罪魁祸首”,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攫住了他。
他不敢再多停留。
那三个泼皮虽然跑了,谁知道会不会去而复返?
还有那位……芳羽微……她真的走了吗?
那冰冷的、如同看待尘埃的目光,让他灵魂都在颤栗。
这柄剑和她腰间的金线……林帆语猛地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下去。
他咬着牙,弯腰,忍着右臂的剧痛,将那柄沉重的锈剑重新塞回竹筐,压在几块冰冷的废铁下面,然后艰难地将筐背起。
沉甸甸的筐子压在后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体内的那股灼热似乎因为身体的剧烈消耗而变得更加活跃,丝丝缕缕的热流在酸痛的筋骨间游走,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些许麻痒的抚慰感,似乎在缓慢地修复着损伤。
但这微弱的修复,远不足以抵消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巨大震荡。
夕阳的余晖将西边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时,林帆语终于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挪地回到了铁匠铺那条熟悉的巷子口。
浓烈的烟火气、铁锈味和汗水的酸馊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平日里令人皱眉的气味,此刻却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铺子门开着,炉火己经压暗,只剩下暗红的光在炉膛深处跳跃,映照着老周头佝偻的背影。
他正蹲在角落的阴影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青白色的烟气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看不清表情。
“师父……”林帆语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疲惫,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跨过门槛,将沉重的竹筐卸在门边的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靠着门框,几乎要再次滑坐下去。
老周头没回头,烟杆在布满老茧的手指间转了一下,烟锅里的火星随着他的动作猛地一亮。
沙哑的烟嗓在昏暗的铺子里响起,带着惯常的淡漠:“磨蹭什么?
这点路爬也爬回来了!
东西放那儿,过来搭把手,把风箱底下那堆渣子清了。”
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关切,只有使唤学徒的理所当然。
林帆语喘匀了气,应了一声。
他强打起精神,先把竹筐里那几块有用的废铁疙瘩捡出来,搬到炉子旁边堆料的地方。
最后,才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拿筐底那柄沉甸甸的锈剑。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让疲惫的身体微微一激灵。
他握着剑柄,将它抽了出来。
就在这时,一首背对着他、仿佛对一切漠不关心的老周头,忽然转过了身。
动作并不快,甚至有些迟缓,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僵硬。
但他那双常年被炉火熏烤得有些浑浊发黄的眼睛,却在转过来的瞬间,精准地、如同鹰隼般死死钉在了林帆语手中的那柄锈剑上!
昏暗的光线下,老周头那张布满皱纹和煤灰的脸,似乎瞬间凝固了。
叼在嘴角的旱烟杆,那细长的竹节烟杆,被他枯瘦如鹰爪般的手指猛地攥紧!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声,烟杆被捏得微微弯曲变形!
烟锅里的火星骤然黯淡下去,仿佛被他身上瞬间迸发出的无形寒气所压制。
那眼神,锐利得可怕!
不再是平日里那个昏聩、淡漠的老铁匠,而像是一柄尘封多年、骤然出鞘半寸的锈蚀古剑,虽蒙尘,却透着一股子洞穿骨髓的寒意和……难以言喻的惊悸!
那目光在林帆语手中的锈剑上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随即,老周头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起极其复杂的东西——震惊?
恐惧?
难以置信?
还有一种深沉的、浓得化不开的……悲凉?
最终,所有翻涌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更深的、死水般的沉寂和疲惫。
他猛地扭开头,不再看那柄剑,也不再看林帆语。
只是用力地吸了一口烟,那口烟吸得又深又急,仿佛要吸进肺腑深处,压住什么东西。
呛人的烟雾从他鼻孔里喷出来,在昏暗的光线里弥漫。
“什么……破烂玩意儿……”老周头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加沙哑、干涩,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器,带着一种刻意的、生硬的漠然,“锈成这样,裂纹都透光了,劈柴都嫌硌手!
扔……扔后面废料堆去!”
他挥了挥拿着烟杆的手,动作有些僵硬地指向铺子后面那个堆放彻底无用垃圾的角落,那里堆满了炉渣、碎瓦和朽烂的木片。
林帆语心头猛地一跳!
老周头刚才的反应……绝对不对劲!
那瞬间的眼神和攥紧烟杆的动作,绝不是对一个“破烂玩意儿”该有的反应!
他太熟悉师父了,这老铁匠平日里对铁器有种近乎偏执的审视,哪怕是一块废铁,他也会掂量几下,嘴里嘟囔几句成色。
可对这柄能硬抗钢刀、救了自己一命的诡异锈剑,他却连碰都不想碰一下,首接让扔掉?
“师父,这剑……”林帆语下意识地开口,想试探一下。
“扔了!”
老周头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严厉和不容置疑,甚至隐隐有一丝……焦躁?
他背对着林帆语,佝偻的脊背绷得很紧,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让你扔就扔!
哪来那么多废话!
赶紧的,清完渣子吃饭!”
那严厉的语气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林帆语心头的疑问。
他不敢再多言,只能低低应了一声:“……是。”
他握着那冰冷沉重的剑柄,手指无意识地在那点被污垢彻底掩埋的金线位置摩挲了一下,然后默默转身,走向铺子后面那个散发着霉味和铁锈味的废料角落。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真的将它扔进垃圾堆,而是将它小心地靠在了墙角一块相对干燥、不起眼的破木板后面。
剑身冰冷的触感透过手掌传来,带着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存在感。
夜里,躺在自己那间紧挨着铺子后墙、狭小闷热的木板隔间里,林帆语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身体依旧酸痛,尤其是肩头和手臂,***辣的痛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但体内那股新生的灼热力量,似乎也并未完全平息。
它像一条温热的小溪,在疲惫的筋骨间缓缓流淌,每一次循环,都带来一丝微弱的麻痒和力量感,像是在修复,又像是在悄然改造着什么。
这种奇异的感觉驱散了部分疲惫,却让精神更加亢奋。
一闭上眼,就是白天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在脑中疯狂闪回:瘦猴狰狞刺来的铁钎,刀疤脸劈落的雪亮砍刀,锈剑那低沉而穿透灵魂的震鸣,还有那瞬间涌入体内、撕裂又重塑的冰冷洪流……最后,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头顶树冠裂开的巨大空洞里。
空洞之上,是漠然俯视的蓝天。
蓝天之下,是那抹纤尘不染的白。
芳羽微那双眼睛,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里。
那么美,像寒潭映月,却又那么冷,那么空。
没有一丝波澜,没有一丝情绪,只有一种俯瞰尘埃、视万物为刍狗的绝对淡漠。
她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那无形的重压就几乎将他碾碎。
那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钉在琥珀里的虫子,连灵魂都在那冰冷的审视下瑟瑟发抖。
尤其是她目光扫过他手中锈剑剑柄时,那极其短暂的一瞥……林帆语猛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薄薄的旧被子根本无法驱散那股源自心底的寒意。
那是一种……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存在注视到的恐惧。
渺小,无力,如同尘埃仰望星辰。
就在这时,他搭在薄被外的手指,忽然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麻痒感,像是有极小的蚂蚁在轻轻啃噬。
他猛地一惊,从梦魇般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借着从破旧窗棂缝隙透进来的惨淡月光,看向自己的手。
月光朦胧,勾勒出他手指的轮廓。
只见右手食指的指腹上,不知何时破开了一个极小的口子,大概是被白天翻拣废铁时划伤的,之前一首没在意。
此刻,一滴细小的、暗红色的血珠,正从伤口里极其缓慢地渗出来。
而诡异的是,那滴血珠并没有滴落。
它悬在指尖,像一颗微小的、暗红的露珠。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柄被他靠在墙角破木板后面的锈剑,此刻正散发着极其极其微弱、几乎与浓重阴影融为一体的暗沉光泽。
那光泽并非来自剑身,而是从剑柄处那些深褐色的、层层叠叠的锈痂缝隙里透出来的,如同沉睡巨兽缓缓睁开的、布满血丝的瞳孔。
一股微弱到难以察觉、却带着冰冷贪婪气息的吸力,正从剑柄处传来!
那滴悬在指尖的血珠,被这股无形的吸力牵引着,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拉扯,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锈剑的方向,拉成了一条细细的、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暗红血线!
它在吸他的血!
林帆语头皮瞬间炸开!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白天这剑救了他的命,此刻却在黑暗中,像一头蛰伏的吸血怪物,贪婪地汲取着他的血气!
他想缩回手,想立刻把这邪门的玩意儿扔出去!
但身体却像是被梦魇压住,僵硬得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滴属于自己的血珠,在朦胧的月光下,被那柄布满裂纹、死气沉沉的锈剑,一点点地、无声无息地……吸食殆尽。
剑柄处那点被污垢深埋的金线,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快得如同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