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像一床浸透了汗水的厚棉被,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一丝风也没有,
黏腻的空气钻进窗纱的每一个网眼,紧贴在皮肤上,蒸腾出细密的汗珠。我瘫在沙发上,
后背粘着廉价人造革的触感令人烦躁,手里的书页半天也翻不过去,铅字模糊地晕染开来,
读不进半个字。意识在闷热的泥沼里沉浮,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只盼着能坠入一点混沌的睡眠。就在这时,那声音又来了。嗒…嗒…嗒嗒…清晰,冰冷,
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固执,穿透墙壁,直直钻进我的耳朵里。是602的周阿姨,
又在洗她的窗帘了。声音从隔壁阳台传来,是布料被大力揉搓、拧绞时发出的沉闷摩擦声,
随即便是那标志性的、永无休止的滴水声。水珠从湿透的沉重布帘上坠落,
砸在楼下不知哪户人家窗外搭着的生锈铁皮雨棚上,发出空洞又执拗的回响。
嗒…嗒…嗒嗒…像钟表坏了发条,又像某种缓慢而残忍的拷问。每一次水滴砸落,
都精准地敲打在我紧绷的太阳穴上。我猛地坐起身,胸腔里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浊气,
直冲脑门。忍耐的弦终于绷断了。我趿拉着拖鞋,几步冲到门边,一把拉开了房门,
楼道里昏黄的光线涌了进来。几乎在我开门的同时,对面的602也“吱呀”一声开了。
周阿姨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搪瓷小碗,碗口氤氲着微弱的白色热气。
她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灰蓝色旧式罩衫,身形瘦小得仿佛能被一阵风吹倒,头发稀疏,
在脑后挽成一个勉强的小髻,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蜡黄。“小漫啊,
”她先开了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歉意,尾音习惯性地拖长,显得格外疲惫,
“吵着你了吧?真是…真是对不住。”她往前递了递手里的碗,“喏,阿姨刚煮好的,
冰镇荸荠汤,清火的。这老房子啊,年头久了,灰特别多,风一吹,
窗帘就脏得不成样子……不洗不行啊。”她絮絮地说着,目光却有些飘忽,
并不完全落在我脸上。那道歉的话,像一张揉皱又反复展平的旧报纸,内容早已磨损模糊,
只剩下一个习惯性的形式。我看着她递过来的碗,
碗里是几块切得方方正正、泡在清亮浅褐色糖水里的荸荠,汤面上还漂浮着几粒小小的桂花。
一丝清甜的香气在闷热的楼道里若有若无。心头的火气被她这卑微的姿态堵了一下,
像拳头砸在棉花上,闷得难受。“……谢谢阿姨。”我生硬地挤出几个字,
伸手接过那碗还带着她体温的荸荠汤。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枯瘦的手背,那里,
一道新鲜的、暗红色的划痕赫然在目,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蛰伏在松弛起皱的皮肤上。
伤口边缘红肿,似乎刚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周阿姨的手像是被烫到般,猛地往回一缩,
迅速藏进了宽大的罩衫袖口里。她脸上那点勉强堆砌的、局促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眼神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惶,随即垂下眼睑,避开我的视线。
“不、不客气……你早点休息。”她语速很快,几乎没给我反应的时间,便匆匆转身,
那扇老旧、漆皮剥落的暗红色防盗门在她身后迅速关上,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
楼道里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我手里那碗荸荠汤,散发着不合时宜的、廉价的甜香。
我端着碗,站在门口,水滴声还在固执地响着。嗒…嗒…嗒嗒…这一次,
那声音里仿佛揉进了某种粘稠而阴冷的东西,顺着我的耳道,一丝丝渗进骨头缝里。
那碗甜腻的荸荠汤被我随手搁在桌上,渐渐失了温度,凝结成一层薄薄的糖膜。
水滴声穿透墙壁,在死寂的午夜格外清晰,像永不停歇的秒针,精准地丈量着失眠的深度。
周阿姨手背上那道新鲜的伤口,如同一个不详的楔子,
硬生生钉进了我原本只是被噪音困扰的烦躁里。几天后,一个同样闷热难当的深夜。
我被窗外骤然刮起的一阵妖风吹醒,窗扇没关严实,被吹得哐当作响。我迷迷糊糊起身,
摸索着走向阳台想去关窗。赤脚踩在微凉的地砖上,混沌的意识被激得清醒了几分。
隔壁阳台的灯居然亮着。昏黄的灯光透过磨砂玻璃,勾勒出一个模糊而熟悉的佝偻身影。
是周阿姨。这么晚了?我下意识地靠近自家阳台与隔壁相隔的那堵墙。
墙根处有一道细微的缝隙,是年久失修留下的。鬼使神差地,我弯下腰,
眼睛凑近了那道狭窄的缝隙。视线被局限成一条扁长的光带。周阿姨背对着我这边,
正蹲在一个硕大的红塑料洗衣盆前。盆里浸泡着一大堆厚重的深色布帘,水色浑浊发暗。
她枯瘦的双手正以一种近乎癫狂的力道,死死揪住其中一片窗帘布,用力地搓揉、拧绞!
手臂上松弛的皮肤随着她的动作剧烈地抖动。水花溅在她灰蓝色的罩衫上,
洇开大片深色的水渍。我的目光,被那片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反复搓洗的窗帘布牢牢吸住。
灯光下,那深色似乎是墨绿或藏蓝的布料上,靠近下方边缘的位置,
赫然浸染着一大片不规则的、浓得化不开的暗红色污渍!那污渍的面积大得惊人,
在浑浊的水中晕染开来,像一幅狰狞的、未完成的泼墨画。污渍的边缘浸水后颜色变浅,
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被反复稀释后残留的暗褐色,
而中心区域则沉淀着近乎黑色的、凝固般的厚重感。那绝不是番茄酱!绝不是果汁!
任何食物或饮料的污渍,都不会有那种仿佛渗入纤维骨髓的、令人心悸的粘稠和暗沉!
它像一块丑陋的、永不愈合的伤疤,牢牢地长在布料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猛地捂住嘴,才遏制住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惊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咚咚作响,
几乎盖过了隔壁那令人心头发毛的搓洗声和水滴声。就在这时,
周阿姨的动作似乎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锈齿轮转动般的滞涩感,微微侧过了头。
她的目光并没有精准地投向墙缝——那几乎是不可能的角度——但她枯槁的脸上,
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到极致的麻木。
那双眼睛空洞地朝着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焦点,
却比任何实质的注视都更令人胆寒。我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缩回身子,
后背重重撞在冰凉的墙壁上,激得我浑身一颤。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离了阳台,跌跌撞撞地冲回卧室,反锁上门,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
蜷缩在床角,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黑暗中,
隔壁阳台灯光的微光从门缝底下透进来一点。搓洗的声音似乎停歇了,
但水龙头被拧开的声音清晰地传来,然后是更急促、更用力的搓洗声。哗啦啦的水流声里,
夹杂着她压抑的、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不成调的呜咽。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窗外那铁皮雨棚上,再没有响起那熟悉的、令人烦躁的滴水声。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灰白的光线无力地涂抹着城市。我顶着一夜未眠的憔悴和巨大的恐惧,
几乎是跑着离开了那栋令人窒息的老楼。公共电话亭里,冰凉的塑料听筒紧贴着我的耳朵,
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压低声音,语速快得几乎语无伦次,
向接线员描述了那窗帘上可怕的污渍,周阿姨手背上可疑的刀伤,她深夜诡异的清洗行为,
以及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感。
“……地址是松柏里七号楼二单元602……她姓周……对,就现在!请你们快点过来看看!
”我挂断电话,手心和额头全是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
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我不敢回家,就在楼对面街角的小便利店门口焦灼地徘徊,
目光死死盯着七号楼那个熟悉的单元门洞,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时间在恐惧的煎熬中缓慢爬行。终于,
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普通灰色轿车无声地滑到楼前停下。车上下来两个穿着便装的男人,
面容冷峻,步履沉稳,径直走进了单元门。他们身上有种无形的、职业性的压迫感,
隔着一条街都能清晰地传递过来。来了!我下意识地往旁边的电线杆后面缩了缩,
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虚惊一场,还是……我不敢再想下去。
等待像钝刀子割肉。便利店老板娘疑惑地看了我几眼,
我僵硬地对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买下一瓶冰水,握在手里,
刺骨的凉意也无法平息掌心的冷汗。不知过了多久,单元门再次打开。
两个便衣警察走了出来,脸色比进去时更加凝重。他们中间,是周阿姨。她走得很慢,
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身上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蓝色旧罩衫,头发散乱了几缕,
贴在汗湿蜡黄的额角。她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脚前的一小片地面,
仿佛那里有她全部的世界。她瘦小的身体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微微发抖,不是害怕,
更像是一种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沉重躯壳的虚脱。
她双手被一件深色的外套随意地搭盖着,手腕处隐约透出金属的冷光。没有挣扎,没有哭喊,
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死寂的平静。那种平静,
比任何歇斯底里都更让人心头发冷。她被带上了车,灰色的车门关上,
隔绝了外面所有的视线。车子启动,汇入清晨稀疏的车流,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直到车子彻底看不见了,我才像被抽掉了骨头,浑身发软地靠在冰冷的电线杆上,
大口喘着气。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悬在头顶的巨大恐惧似乎消失了,
但另一种更为庞大、更为复杂的茫然和沉重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我失魂落魄地回到楼里。
走到五楼半的楼梯拐角时,我的脚步顿住了。整栋楼静得出奇。
一种不同寻常的、湿漉漉的寂静。我抬起头,视线顺着楼梯扶手向上望去。
一幅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景象撞入眼帘。几乎每一层住户的阳台外,
那些平日里颜色各异、新旧不同的窗帘,此刻都湿淋淋地悬挂着!
深红的、湖蓝的、米白的、碎花的……厚重的布料吸饱了水,沉重地下坠,
水珠沿着布料的边缘,不断地、无声地向下坠落。嗒…嗒…嗒嗒…没有拧绞声,
只有纯粹的水滴声。无数的水滴,从不同高度、不同方向落下,
砸在楼下各家各户的窗台、雨棚、晾衣架上,汇成一片细密而冰冷的合奏。
整栋老楼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集体性的洗礼,
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湿漉漉的哀悼氛围里。水汽在狭窄的楼道里弥漫开来,
带着一股布料和灰尘被浸透的、陈腐的腥气。我站在楼梯中央,被这无声的水滴声包围,
彻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那些湿透的窗帘,像无数双沉默流泪的眼睛,
注视着602那扇紧闭的、空洞的暗红色房门。后来,从警察那里,
从街坊邻居闪烁其词、拼凑起来的流言里,那个尘封了二十年的真相,
才如同深埋地底的骸骨,被一点点挖掘出来。周阿姨的丈夫张建军,
那个据说脾气暴躁、喝了酒就摔东西打老婆的男人,在二十年前一个同样闷热的夏夜,
像水汽一样从这个家里蒸发了。邻居们只记得那晚602传出过激烈的争吵和摔砸声,
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周阿姨对外的说法是,丈夫跟人出去打工,再没了音讯。大家唏嘘一阵,
渐渐也就淡忘了。警察在周家那老旧的地板缝隙深处,在阳台角落最不易察觉的砖缝里,
提取到了早已氧化发黑、却仍能验明身份的人体组织残留物。
那扇被反复清洗了二十年的窗帘,正是当年包裹、擦拭现场的主要物件。
法医的报告冰冷而残酷:张建军死于头部的多次重击,凶器是家中一把沉重的铁扳手。
周阿姨平静地认了罪。她说,那晚他又喝得烂醉回来,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
骂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她被打得眼前发黑,
绝望中摸到了工具箱里的扳手……等她清醒过来,一切都晚了。她用了整整一夜,擦洗地板,
处理血迹,用那幅厚重的窗帘裹住了一切污秽。从此,每个无法安眠的夜晚,
清洗窗帘就成了她洗刷灵魂罪孽的唯一仪式。那碗碗甜汤,是她卑微赎罪的供奉。
“二十年了……”她在审讯室里,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每个晚上,
我都能听见血往下滴的声音……嗒…嗒…嗒嗒…洗不干净的,
怎么也洗不干净……” 她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互相绞扭着,
仿佛仍在搓洗那看不见的、浸透鲜血的布。十年。时间像一把无情的筛子,筛走了许多东西。
松柏里七号楼愈发破败,墙皮剥落得厉害,楼道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老邻居搬走了不少,搬进来许多陌生而年轻的面孔。当年那场震动小楼的案件,
在日新月异的城市喧嚣里,早已成了无人提起的尘封往事。我留了下来。说不清为什么,
或许是习惯了这里的破败和低廉的租金,又或许是心底深处某种无法言明的牵绊。
我在附近一家小公司做文职,日子过得平淡如水,
像一杯搁置太久、失去了所有气泡的凉白开。602室空置了很久。直到去年初冬,
一个阴沉的下午,搬家公司的人吭哧吭哧抬上来一张沉重的医用护理床,
还有氧气瓶、轮椅等冰冷的器械。新租客是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姓张,
半边身体似乎瘫痪了,歪斜在轮椅上,由沉默寡言的护工推着。他眼神浑浊,嘴角歪斜,
时不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久病之人特有的衰败气息。
邻居们私下议论,说这人命苦,中风瘫痪,老婆跟人跑了,亲戚也不管,
只能靠微薄的病退金和护工勉强维生。他搬进来的那天,我正好下班回来。
在狭窄的楼梯口迎面碰上。护工费力地想把轮椅抬上台阶。
轮椅上那个叫张建军的男人——是的,我从搬家公司的人大声喊出的名字确认了,张建军,
这个被诅咒的名字——他浑浊的目光偶然扫过我,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内容,
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然而,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却瞬间攫住了我,
仿佛深冬里迎面泼来一桶冰水,冻得我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周阿姨二十年前那个血色的夜晚,
那幅浸满暗红污渍的窗帘,那水滴声……所有尘封的、令人窒息的记忆碎片轰然炸开!
一种强烈的、想要立刻逃离的冲动攫住了我。但鬼使神差地,我的脚像生了根。
看着护工笨拙而吃力的样子,看着他歪斜在轮椅上、毫无生气的侧脸,
一种复杂的、近乎自虐的冲动压过了恐惧。我默不作声地走上前,
伸手帮护工抬起了轮椅的前端。很沉。轮椅上的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仿佛一具没有知觉的木偶。把他安置进602,
那个曾经充满血腥和清洗仪式、如今却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房间时,我胃里一阵翻搅。
“谢谢啊,姑娘。”护工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女人,擦着汗道谢。“不客气。”我声音干涩,
逃也似的离开了602门口。暗红色的旧防盗门在我身后关上,
隔绝了里面浓重的药味和衰败的气息。从那天起,一种扭曲的“义务感”悄然滋生。
或许是出于对周阿姨那二十年赎罪的某种隐秘的、无法理解的补偿心理?又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