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杂役面面相觑，有人脸上是藏不住的惊诧，也有人撇撇嘴，低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楚一一没说话，只觉手心汗湿的粗陶碗沉甸甸的。
她默默把碗放回角落水槽，转身走向那堆油腻腻的猪五花肉。
日子还得过，活计还得干。
后厨的日子在灶火的吞吐和锅碗的碰撞里流逝。
楚一一渐渐摸清了这里的门道。
林大娘依旧嗓门大，脸色沉，但对着她时，那股刻意的刁难劲儿淡了不少，吩咐活计时，偶尔会多看她一眼。
楚一一负责的午膳肉菜，成了后厨杂役们暗地里最期待的时刻，连林大娘自己，也总会在出锅时“恰好”路过灶台。
楚一一依旧沉默，只把心思都用在琢磨火候和调味上。
这天午后，后厨难得的清闲下来。
楚一一正埋头清洗一篓新送来的莲藕。
藕节粗壮饱满，带着新鲜的泥腥气。
她仔细削去表皮，露出内里莹白脆嫩的藕肉。
刚切好一盆藕片预备着晚膳清炒，小厨房的门帘被猛地掀开。
“林大娘！”
一个穿着体面些的丫鬟急匆匆进来，脸上带着点慌乱，“快！
快想法子！
大小姐午睡起来，忽然说嘴里寡淡，想吃点甜的、清爽的，最好是带点桂花香气的！
可这会儿点心房早歇了，库房里现成的蜜饯果子，大小姐又说腻味，尝都不肯尝！
夫人那边也派人来问，可急死人了！”
林大娘正剔着鱼鳞，闻言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临时抱佛脚的！
甜口的……带桂花香的……”她目光在后厨扫视，掠过刚蒸好的白饭，堆着的青菜萝卜，最后停在楚一一刚洗好的那盆雪白藕片上，眼神微微一动。
“你！”
林大娘粗声粗气地朝楚一一抬下巴，“那堆藕，不是刚洗好？
想法子弄点甜的出来！
要快！
还要带桂花香！
别糟蹋好东西！”
楚一一心头一跳。
甜口带桂花香的……她目光也落在那盆藕片上，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
桂花糖藕！
这几乎是立刻能想到的应季甜点。
材料现成，工序也不算特别繁复。
“是，大娘。”
楚一一应得干脆，声音不大却透着股让人安心的笃定。
她立刻行动起来。
捞出几节最粗壮匀称的藕段，动作麻利地将其中一头切下一个小盖子。
找来细长的筷子，小心翼翼地将藕孔中残留的淤泥彻底捅洗干净，再用清水反复冲洗内壁，确保没有一丝杂质残留。
另一边，她手脚利落地将浸泡好的糯米沥干水分，加入一勺金黄色的桂花蜜拌匀。
林大娘和那丫鬟都看着她。
楚一一全神贯注，用筷子一点点将拌了桂花蜜的糯米填塞进每一个藕孔里，动作又轻又稳，确保糯米填得紧实不留空隙。
填满后，将切下的那小块藕盖严丝合缝地盖回去，用几根干净的竹签牢牢固定住，防止煮的时候糯米漏出。
大锅里加入足量的清水，楚一一小心地将几段塞好糯米的藕放进去，水面没过藕身。
她没放糖——桂花蜜的甜度应该足够。
只拍入两片老姜，丢进一小撮盐提味。
盖上锅盖，灶膛里重新燃起旺火。
水很快滚沸，白色的水汽顶得锅盖噗噗作响。
楚一一撤掉一些柴火，让锅里维持着咕嘟咕嘟的微沸状态。
时间一点点过去。
后厨里弥漫开一种奇异的甜香，初时是糯米被煮透的谷物清香，渐渐地，那清雅的桂花香气便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浓郁，与藕本身的清气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清甜不腻、沁人心脾的独特味道。
连原本焦躁踱步的丫鬟也渐渐安静下来，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林大娘靠在一旁的案板边，目光沉沉地看着那口不断逸散香气的大锅，没再催促。
许久，楚一一用筷子试探着戳了戳藕身，轻易就穿透了。
成了。
她将几段藕小心捞出，放在一旁晾凉。
最关键的步骤来了。
她另起一口小锅，倒入小半碗清水，又舀入几大勺浓稠的桂花蜜，再加了一小勺盐。
灶火调小，她耐心地用勺子慢慢搅动。
锅里的糖水先是浑浊，渐渐变得清亮，冒出细密的小泡，糖汁越来越浓稠，颜色也越发深浓油亮，散发出更为醇厚的焦糖桂花香。
当糖汁能在勺子上挂住一层薄薄的光亮膜时，楚一一立刻熄了火。
待藕段温热不烫手，她利落地拔掉竹签，去掉藕盖，将整段藕放在砧板上。
刀锋薄而快，垂首切下。
一片片藕片整齐落下，截面呈现出漂亮的同心圆——莹白的藕肉包裹着中心煮得半透明、浸润了桂花蜜色的糯米，糯米粒粒分明又彼此粘连，藕片边缘还挂着一点未干的清亮糖汁。
楚一一取过一个白瓷碟，小心地将切好的藕片一片片摆成莲花初绽的形状。
最后，用小勺舀起锅里温热的、浓稠透亮的桂花糖汁，均匀地淋在藕片上。
糖汁流淌下来，包裹着每一片藕，在灯下泛着诱人的光泽，浓郁的桂花甜香瞬间达到了顶点。
“好了。”
楚一一将碟子递给一旁早己看呆的丫鬟。
丫鬟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碟仿佛艺术品般的桂花糖藕，快步走了出去。
楚一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才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继续清洗刚才用过的锅具。
后厨又恢复了锅碗的轻响，但那股清甜的桂花香，似乎还固执地萦绕在空气里。
没过多久，门帘再次被掀开。
刚才那丫鬟又回来了，这次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和恭敬，身后还跟着一位衣饰雅致、气质娴静的少女。
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眉眼如画，通身透着世家小姐的矜贵，正是丞相府的嫡出大小姐，苏婉儿。
“就是她？”
苏婉儿的声音清凌凌的，目光首接落在楚一一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未散的惊喜。
林大娘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上前行礼：“大小姐您怎么亲自到这种油烟地来了？
有什么事吩咐下人传个话就是。”
苏婉儿摆摆手，目光仍停在楚一一脸上，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浅却真切的笑意：“方才那道甜食，是你做的？”
她手中端着的，正是楚一一刚才呈上去的那个白瓷碟，碟子里只剩下一小片桂花糖藕了。
楚一一放下手里的丝瓜瓤，规规矩矩地行礼：“回大小姐，是奴婢做的。”
“叫什么名字？”
“奴婢楚一一。”
“楚一一……”苏婉儿轻声念了一遍，眼神亮晶晶的，“这藕片，做得极好。
藕的清香脆嫩还在，糯米软糯弹牙，最难得的是这桂花糖汁，”她用银签子轻轻点了一下碟子里残留的糖汁，“甜而不腻，清而不寡，桂花的香气被引了出来，却又恰到好处，没有夺了藕的本味。
我从没吃过这样清爽又香甜的藕。”
她的评价精准而内行，显然是个真正懂吃的人。
楚一一心头微动，垂眼道：“大小姐谬赞了。
只是些乡下粗笨法子，能入口就好。”
“这可不是粗笨法子。”
苏婉儿摇头，语气带着真诚的赞赏，“心思巧得很。
火候也掌握得极好，藕没煮烂，糯米也粒粒分明。”
她顿了顿，看着楚一一沾着水渍和些许灶灰、却难掩清秀认真的侧脸，忽然道，“这碟子里的，我都吃完了。
还觉得意犹未尽呢。”
楚一一有些意外地抬眼。
苏婉儿看着她，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点少女的俏皮：“明日午后，若是得空，再为我做一份这个……桂花糖藕，可好？
我想细细再品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