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舟盯着逐渐蒙上水汽的玻璃盖,指腹在锅沿无意识地摩挲,留下几道浅痕。
昨夜苏晚没回,手机从十一点起就断了音讯,最后一条消息停在他问“需不需要留灯”,她只回了个省略号,像句被掐断的叹息,悬在对话框里泛着冷光。
冰箱最底层的保鲜盒里,压着张结婚三周年的照片。
苏晚穿米白色长裙站在画室中央,手里捏着支画笔,侧脸被画布反射的阳光镀得透亮,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他站在阴影里,镜头只捕捉到半只扶着画架的手——那时他总觉得,能这样远远看着就够了。
十八岁父母骤逝后,他像株被拦腰折断的树,年轮里嵌满了碎玻璃,是苏晚这束“白月光”让他重新生出柔软的木质,他以为只要把根扎得够深,就能护她永远不被风雨侵扰。
蒸锅“咔嗒”一声跳回保温档,林砚舟掀开盖子,小笼包的热气扑得他睫毛发潮。
恍惚间又跌进十八岁那个雨夜,殡仪馆的消毒水混着雨水漫进鼻腔,警察递来的死亡通知上,父母的名字被雨水洇得模糊,像两朵即将融化的云。
后来他总怕蒸汽,怕那片白茫茫的模糊里,藏着又一次猝不及防的失去——就像那年车祸现场,变形的保险杠砸在心脏上,钝重的疼里裹着彻骨的慌。
六点十七分,门锁转动的声音刺破寂静。
苏晚走进来,驼色大衣下摆沾着湿冷的夜气,领口别着枚陌生的银色胸针,针脚处还沾着点画室的油彩,不是他送的任何一款。
她径首往卧室走,高跟鞋敲在地板上,笃笃作响,像在敲碎什么东西。
“笼包还热。”
他开口时,才发现嗓子发紧,像被蒸汽烫过。
苏晚在卧室门口顿住,没回头,声音裹着寒气:“陈默送我回来的,他说……知道了。”
林砚舟打断她,把整盘包子倒进垃圾桶。
塑料袋绷紧的声响里,他听见自己胸腔里沉闷的钝痛。
那枚胸针在眼前晃,像枚细小的冰锥,扎进三年来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里。
苏晚猛地转身,眼底泛着红:“林砚舟,你就不想知道我们聊了什么?”
他正弯腰系围裙,磨损的布料在指尖堆出褶皱:“你想说,自然会说。”
这是他从废墟里扒出的生存法则:不追问,不期待,就不会被突然碎裂的东西割伤。
十八岁守着空荡荡的房子时,他就学会了这点。
可苏晚要的显然不是这个,卧室门被甩上的瞬间,窗棂上的霜花恰好裂开一道缝,寒意顺着缝隙爬进来,冻得人指尖发麻。
林砚舟坐在餐桌前,对着空碗里自己的倒影发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公司副总发来的消息,问他上午的项目会是否照常。
他回了个“嗯”,起身去书房拿文件,经过卧室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像只被雨淋湿的猫,蜷在角落舔舐伤口。
他站在门口,手悬在门把手上,迟迟没敢落下。
十八岁那年,他也是这样站在父母卧室门口,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玻璃杯砸碎的脆响像冰棱断裂。
那时他攥着书包带,指节发白,却没敢推门。
后来他总在想,如果那天他推开门,是不是就能拦住要出门的父母,是不是就能改写后来的人生。
可人生没有如果。
就像现在,他明明知道苏晚在哭,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站在原地,任由那道无形的墙,把两人隔得越来越远。
上午的项目会开得格外漫长。
林砚舟盯着投影屏幕上的数据,脑子里却反复出现苏晚泛红的眼眶。
副总在他面前挥了挥手:“林总,发什么呆呢?
这个方案你觉得可行吗?”
他回过神,扫了眼方案,随口道:“预算再砍百分之十,风险评估重做。”
语气冷得像结了冰,副总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好,我马上让人改。”
散会后,林砚舟在办公室待了很久。
落地窗外是鳞次栉比的高楼,阳光刺眼,却照不进他心里的阴影。
他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个褪色的铁皮盒,是母亲生前给他装糖果的。
盒子里没有糖,只有张泛黄的纸条,是父亲写的:“小砚,凡事别太较真,对自己好点。”
字迹己经有些模糊,却还能看出父亲当年的温柔。
他捏着纸条,忽然想起苏晚昨晚没回时,他曾开车去过陈默住的小区。
那栋公寓楼的18层亮着灯,窗帘没拉严,能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坐在沙发上,距离很近。
他在楼下停了半小时,看着那盏灯熄灭,才调转车头回家。
他没想去捉奸,也没想去质问,只是想确认她是否安全。
就像十八岁那年,他在暴雨里骑车穿过半个城市,只为了看一眼苏晚家的窗户是否亮着——那时她发着高烧,他放心不下,却又不敢敲门,只能在楼下站到雨停,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
这种小心翼翼的在意,苏晚大概永远不会懂。
她总说他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却不知道石头的内核,早己被反复灼烧得只剩灰烬。
中午回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取资料,推开院门时,看见张阿姨在门口择菜。
老太太戴着老花镜,手指在青菜叶间翻飞,看见他,叹了口气:“小砚,昨晚看见你车停在楼下,是不是跟小苏吵架了?”
林砚舟笑了笑,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没有,阿姨,她就是最近工作累。”
“小苏是个好姑娘,就是性子傲了点,”张阿姨把一把水灵的青菜塞进他手里,菜叶上还沾着泥土,“你多让着她点。
当年你爸妈总说,盼着你能娶个知冷知热的,现在如愿了,要好好过日子。”
林砚舟捏着那把带着泥土气的青菜,喉咙发紧。
父母的遗像摆在客厅的供桌上,相框擦得一尘不染,照片上的两人笑得温和,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
他走过去,用指腹轻轻拂过相框边缘,轻声说:“爸,妈,我在努力。”
只是这努力,好像越来越力不从心。
就像试图用双手堵住堤坝的裂缝,水却从指缝间不断渗出,最后连指尖都被泡得发皱。
下午去给苏晚送她落在老房子的画册,走到她公司楼下时,看见陈默正送她出来。
陈默穿着件驼色风衣,和苏晚的大衣颜色相近,手里拿着杯奶茶,自然地递给苏晚,苏晚接过来,指尖不经意碰到一起。
两人站在路边说了几句话,苏晚脸上带着笑,是他很久没见过的轻松,像卸下了什么重担。
林砚舟的脚步顿住了,像被钉在原地。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像幅和谐的画,而他这个正牌丈夫,反倒像个闯入者,连影子都显得多余。
他没上前,转身默默离开。
画册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封面硌得肋骨生疼——那是苏晚大学时画的自画像,背景是片向日葵花田,她在画里写了行小字:“愿我们永远向阳。”
那时的字里行间,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像刚剥开的橘子,酸甜的汁水能溅到人的心上。
回到公司,林砚舟把画册放进抽屉最底层,像藏起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
副总敲门进来,脸色凝重:“林总,合作方临时变卦,说要撤资,项目可能要黄。”
他点了根烟,烟雾在眼前弥漫开来,模糊了副总的脸。
听着对方汇报的声音,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越来越快,像在倒计时。
烟抽完时,他掐灭烟头,平静地说:“我去谈。”
晚上八点,他在酒桌上喝到胃出血,被助理送进医院。
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医生拿着化验单,眉头皱得很紧:“年轻人,不要命了?
胃黏膜都糜烂了,再喝下去要出大事!”
他却笑着说“没事,老毛病”,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助理要给苏晚打电话,被他拦住了:“别告诉她,让她好好休息。”
输液的时候,他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梦里又回到十八岁的雨夜,他站在殡仪馆的走廊里,手里攥着父母的死亡通知,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
浑身发冷,像沉在冰水里,这时苏晚走过来,把一块柠檬糖塞进他嘴里,说“哭起来不好看”,糖的酸甜味漫开来,像突然照进黑暗的光,暖得人眼眶发酸。
醒来时,输液管里的液体快输完了。
窗外的天己经黑透,雨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发出细碎的声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林砚舟看着窗外的雨幕,忽然觉得很累,累到不想再撑下去。
他拿出手机,给苏晚发了条消息:“今晚我在公司加班,不用等我。”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他仿佛听见心里有什么东西,随着窗外的雨声,一点点碎了。
像那年车祸现场,挡风玻璃裂开的纹路,细密地爬满整个世界。
苏晚是在第二天早上才知道林砚舟住院的消息。
张阿姨打来电话,语气焦急得发颤:“小苏,你快去医院看看小砚吧,他昨晚胃出血住院了,助理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他不让告诉你……”电话没挂,苏晚就冲出了家门。
打车去医院的路上,她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手指止不住地发抖。
她想起昨晚陈默约她吃饭时,曾无意间说“林砚舟好像很能喝,上次在酒桌上连干了八杯,脸都不红”,她当时只当是玩笑,还笑着说“他就这点本事”,现在想来,那笑声像根针,扎得耳膜生疼。
原来他不是能喝,是不得不喝。
推开病房门时,林砚舟正在看文件,脸色苍白得像纸,手腕上还扎着针,透明的液体顺着软管缓缓流进他的血管。
看见她进来,他愣了一下,随即想把文件藏起来,动作却因为虚弱慢了半拍,文件边角在床单上蹭出褶皱。
“为什么不告诉我?”
苏晚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雨水泡过。
“怕你担心。”
他笑了笑,想坐起来,却被她按住了。
他的肩膀很薄,隔着病号服都能摸到骨头的形状。
“林砚舟,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他手背上,滚烫的,“是外人吗?
你的事我不能知道?”
他看着她,眼里有复杂的情绪在翻涌,像被搅动的深潭:“我只是不想让你跟着操心。”
“可我是你妻子!”
“正因为你是我妻子,”他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我才不想让你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十八岁父母走后,他就学会了把所有狼狈藏起来。
在学校被人嘲笑“没爹妈”时,他笑着说“我爸妈去国外了,给我寄了很多巧克力”;创业失败被追债时,他笑着说“没事,从头再来,我年轻”;现在胃出血住院,他还是想笑着说“我没事,休息两天就好了”。
他以为这是坚强,却没想过,这种坚强在苏晚眼里,是推开她的理由。
苏晚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想起他们刚恋爱时,他曾在她面前哭了一次。
那天他去给父母上坟,回来时浑身湿透,抱着她哭得像个孩子,肩膀抖得厉害,说“我想我爸妈了”。
那时她拍着他的背,说“以后我陪你”,他把脸埋在她颈窝,眼泪浸湿了她的衣领,带着雨水的凉。
可后来,他再也没在她面前哭过。
像蚌壳紧紧闭着,把所有的柔软都藏在坚硬的壳里。
“林砚舟,”她握住他没扎针的手,那只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手心里有层薄茧,是常年握笔和干活磨出来的,“别再一个人扛了,好不好?”
他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久到苏晚以为他会答应,久到输液管里的液体又滴了几十滴。
他却只是轻轻抽回手,拿起旁边的水杯:“我有点渴了,帮我倒杯水。”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只有输液管里的液体缓缓滴落,发出单调的声响,像在数着两人之间越拉越长的距离。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避开的目光,忽然明白,有些伤口太深,深到连最亲近的人,都无法触碰。
窗外的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像在为这段渐行渐远的感情,奏响一首悲伤的序曲。
而那束曾照亮林砚舟整个青春的“白月光”,正在这场连绵的阴雨里,慢慢失去温度,像快要熄灭的烛火,在风里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