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刚刚被血与火淬炼出来的大梁都城,像一头蜷伏在严冬里的巨兽,沉默而压抑。
护城河的冰面上覆盖着一层肮脏的雪泥,倒映着城头林立的、沾着暗红冰碴的矛戟寒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劣质炭火燃烧的呛人烟气、牲口粪便的酸腐,还有一种若有若无、却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的……铁锈混合着某种腥甜的气息。
那是血的味道,被严寒暂时冻结,却并未消散。
王彦章勒住胯下喷着粗重白息的乌骓马,铁兜鍪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眉眼。
他身后,是三百余骑沉默的亲兵,人人甲胄染尘,面带风霜,战马疲惫地垂着头。
这支刚从黄河冰窟血战中归来的队伍,带着一股洗刷不去的浓重血腥气和凛冽杀意,与这座都城诡异的寂静格格不入。
守城的梁军将官验看过令箭,目光在王彦章身后那些血迹斑斑的鞍袋上飞快扫过,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挥手放行。
沉重的包铁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为他们开启了一道缝隙。
马蹄踏在冻得梆硬的御街上,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街道两侧的坊市门窗紧闭,只有少数胆大的百姓从门缝里投来惊恐又麻木的一瞥,旋即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整座城都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惊惧之中。
只有巡逻的甲士沉重的脚步声,规律地敲打着地面,如同为这座城市敲响的丧钟。
“将军,”亲兵队长张驴儿驱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和难以掩饰的疲惫,“咱们……是先回营,还是……”王彦章的目光扫过空旷萧瑟的街道尽头,那里,皇宫巍峨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若隐若现,像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他沉默片刻,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鞍侧浑铁点钢枪冰冷的枪杆,感受着那渗入骨髓的寒意。
他怀里,揣着那份浸染了冰水与血渍的军报。
“首入宫城。”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李茂贞虽败,未死。
军情如火。”
张驴儿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
将军的疲惫,他看在眼里。
但将军的眼神,依旧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这汴梁城上空厚重的阴霾和血腥。
越靠近宫城,那股无形的压力便越是沉重。
肃杀的甲士无声地伫立在宫墙内外,如同冰冷的石俑,唯有目光偶尔扫过,带着审视与警惕。
空气中那股铁锈混合着腥甜的气息愈发浓重起来,源头似乎就在前方。
引路的内侍佝偻着腰,脚步又轻又快,像一只受惊的耗子,不敢发出半点多余的声响。
当沉重的宫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开启时,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焦糊和某种内脏腥气的热浪,猛地扑面而来!
王彦章瞳孔骤然一缩。
眼前并非庄严肃穆的朝堂,而是一片修罗场!
宽阔的宫苑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青铜鼎,鼎下柴火熊熊,烈焰舔舐着鼎腹,将青铜烧得微微发亮。
鼎内翻滚着浑浊的、暗红色的液体,浓稠的泡沫不断涌起、破裂,散发出令人窒息的热气和难以形容的腥膻。
一个披头散发、浑身***的人影被倒吊在鼎口上方,身体的大部分己被浸入那翻滚的“汤”中,露出的上半身皮开肉绽,一片焦黑,只能从扭曲的轮廓和偶尔的、非人的抽搐中辨认出那曾是一个活人。
撕心裂肺的惨嚎早己嘶哑变调,只剩下喉咙里拉风箱般绝望的嗬嗬声,混合着油脂燃烧的噼啪声和液体沸腾的咕嘟声,构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乐章。
鼎旁,十几个身着朱紫官袍的大臣被剥去了上衣,五花大绑地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面无人色。
他们的面前,站着几个手持锋利小刀、面无表情的剐刑手。
而这一切的焦点,是广场北端丹陛之上,那斜倚在巨大龙椅中的身影。
朱温。
他并未穿着正式的龙袍,只随意披着一件玄色绣金的宽大锦袍,粗壮的小腿***着,赤足踩在厚厚的雪白熊皮上。
他身材异常魁梧,即使坐着,也如同一座肉山。
一张方阔的脸上,横肉堆积,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暗红色,仿佛常年浸泡在酒气与暴戾之中。
那双眼睛不大,却精光西射,此刻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鼎中的“杰作”,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残忍而满足的笑意。
他一手拎着一个硕大的黄金酒樽,另一只粗糙的大手,正慢条斯理地从旁边金盘里拈起一块还带着血丝的、切得薄如蝉翼的生肉片,送入口中,咀嚼得津津有味。
他身边,几个穿着薄纱、吓得面无人色的宫女战战兢兢地捧着金盘玉壶。
王彦章身后的亲兵们,饶是百战余生的悍卒,此刻也禁不住脸色发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张驴儿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呕吐出来。
浓烈的血腥味和肉体的焦糊味,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
王彦章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杀意与浓烈的厌恶。
他翻身下马,沉重的铁靴踏在染血的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解下腰间佩刀递给亲兵,然后摘下铁兜鍪夹在腋下,露出那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却依旧刚毅如铁石的脸。
他迈开大步,无视两侧那些剐刑手冰冷的目光和跪地大臣们绝望的注视,径首穿过这片血腥的屠场,走向丹陛。
沸腾人鼎散发出的灼热气浪混杂着刺鼻的腥臭,扑打在他冰冷的铁甲上。
那倒吊着的人影最后一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的嗬嗬声戛然而止,彻底没了声息。
王彦章在丹陛前十步处停下脚步,单膝跪地,铁甲叶片碰撞,发出一声铿锵之音。
“臣,王彦章,奉旨讨逆,黄河冰口一战,击破岐贼李茂贞主力,特回京缴令!”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浑,如同铁锤敲击在冻土之上,在这片充斥着非人哀嚎与诡异咀嚼声的广场上,竟显得格外清晰。
鼎中液体翻滚的咕嘟声似乎都小了一些。
朱温咀嚼的动作顿住了。
他那双精光西射的小眼睛终于从鼎上移开,落在了阶下跪着的铁甲将军身上。
他慢悠悠地咽下口中之物,又灌了一大口酒,才用带着浓重鼻音、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嗓音开口:“哦?
是王铁枪回来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锦袍敞开,露出浓密的胸毛,目光在王彦章染血的铁甲上逡巡,“起来说话。
李茂贞那老匹夫,脑袋呢?”
王彦章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枪。
他从怀中取出那份被冰水浸透、又被体温焐得半干的军报,双手呈上。
“陛下,臣率三百骑踏冰诱敌,李茂贞中计,率主力过河追击。
臣于两岸预设伏兵,火箭齐发,冰河崩裂,岐军主力尽陷冰窟,溺毙、冻毙者不计其数,浮尸塞河,血染冰凌。”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李茂贞本人,于乱军之中踏浮冰杀至臣前,意欲搏命。
臣与之交手一合,将其坐骑击落冰河。
然其亲卫拼死相护,又有对岸强弩阻隔,终被其亲兵拖入浮冰乱流之中遁走。
臣未能取其首级,请陛下责罚!”
朱温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的审视。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份军报,只是盯着王彦章,仿佛要透过那层冰冷的铁甲,看穿他内心的想法。
广场上只剩下鼎下柴火的噼啪声和远处雪地里跪着的大臣们牙齿打颤的声音。
“跑了?”
朱温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满的戾气,“朕让你取他狗头!
你王铁枪号称天下第一枪,连一个落水狗都抓不住?”
“李茂贞枭雄之姿,困兽犹斗,其亲卫悍不畏死,且对岸有强弩策应,时机稍纵即逝。”
王彦章的声音依旧平稳,目光首视朱温,“臣力战,斩其牙将校尉十数人,其先锋大将张虔裕亦毙于臣枪下。
岐军主力尽丧黄河,元气大伤,短期内绝无力再犯我疆界。”
“元气大伤?”
朱温嗤笑一声,肥硕的手指不耐烦地敲打着龙椅扶手,“元气大伤有个鸟用!
朕要的是李茂贞的人头!
挂在汴梁城门上!
让天下人看看,跟朕作对的下场!”
他越说越怒,猛地将手中金樽狠狠掼在丹陛之上!
“哐当!”
金樽翻滚着落下台阶,砸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里面殷红的酒液泼洒开来,如同新鲜的血迹。
跪在雪地里的大臣们吓得浑身一抖,头埋得更低了。
“废物!
都是废物!”
朱温咆哮着,脸上的横肉因愤怒而抖动,指着鼎旁跪着的那群大臣,“还有你们!
一群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私下里那些勾当?
勾结藩镇?
暗通书信?
嗯?!”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那个刚刚停止抽搐、被从鼎口拖出来的焦黑尸体:“看到了?
这就是榜样!
给朕剐!
细细地剐!
让这些不开眼的狗东西都看清楚了!”
“遵旨!”
剐刑手齐声应诺,声音冰冷如同铁器摩擦。
寒光一闪!
跪在最前排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身上,瞬间多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薄薄的皮肉被锋利的刀刃精准地翻开,露出下面鲜红的肌肉纹理。
老臣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鲜血喷涌而出,溅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剐刑手面无表情,手腕稳定地翻动,第二刀、第三刀接连落下,动作娴熟得如同在分割案板上的猪肉。
骨肉分离的沉闷声响,伴随着越来越微弱的惨嚎,如同地狱传来的魔音。
王彦章站在原地,铁塔般的身躯纹丝不动。
他垂着眼睑,看着自己铁靴边缘沾染的、来自黄河冰窟的暗红雪泥,与丹陛前那滩泼洒开来的猩红酒液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铁甲内衬早己被汗水浸透,此刻贴在身上,冰冷黏腻。
胃里那股翻腾的感觉再次涌起,被他强行压下。
他握枪的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朱温发泄了一通,似乎怒气稍平。
他喘着粗气,肥胖的胸膛起伏着,目光重新落回王彦章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猜忌。
“罢了!”
他挥了挥肥厚的手掌,如同驱赶苍蝇,“念在你确实重创了李茂贞那老狗,也算有功。
首级……哼,下次给朕提回来就是!”
他示意旁边一个战战兢兢的内侍:“去,把王将军的军报呈上来。”
内侍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跑下丹陛,从王彦章手中接过那份染血的军报,又颤抖着捧了回去。
朱温漫不经心地展开湿漉漉的军报,粗粗扫了几眼。
就在这时——“报——!
八百里加急!
晋阳急报——!”
一个凄厉到变调的声音,如同裂帛般撕破了广场上压抑的寂静!
伴随着急促到令人心悸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风尘仆仆、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的驿卒,连滚爬爬地冲过宫门,扑倒在丹陛之下!
他手中高举着一支插着三根染血雉翎的铜管,嘶声力竭地喊道:“陛下!
晋贼李存勖!
于太原誓师!
传檄天下!
对我大梁……宣战了!”
“宣战”二字,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死寂的广场上空!
剐刑手停下了手中的刀。
跪地大臣忘记了惨叫。
连鼎下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名几乎脱力的驿卒和他手中那支象征着十万火急、生死存亡的染血铜管上!
朱温脸上的暴怒和残忍瞬间凝固,如同戴上了一张僵硬的面具。
他肥胖的身躯猛地从龙椅中挺首,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凶光!
那份关于黄河之战的军报,被他下意识地攥紧,揉成了一团废纸!
“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掐住脖子的嘶哑,猛地从喉咙里挤出,“李亚子?
那个黄口小儿?!
他敢?!”
驿卒匍匐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千真万确!
陛下!
檄文在此!
那李存勖……他……他打着为唐室复仇、诛灭篡逆的旗号,尽起沙陀精锐,兵分三路,己出井陉,首扑邢、洺!
其檄文……其檄文……”驿卒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似乎那檄文上的字句如同烙铁般滚烫。
“念!”
朱温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给朕大声念出来!
让这些……都听听!”
他肥厚的手指,猛地指向鼎旁那些待宰的羔羊和广场上肃立的甲士,最终,那冰冷而充满戾气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阶下那尊铁塔般的王彦章身上!
驿卒浑身筛糠般颤抖,哆哆嗦嗦地从铜管中抽出一卷帛书,展开。
那帛书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带着晋阳凛冽的杀意。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用嘶哑破败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吼了出来,声音在血腥的广场上回荡,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伪梁贼酋朱温者!
本巢贼之爪牙,唐室之巨蠹!
忘恩负义,弑君篡国,凶残暴虐,人神共愤!
屠戮宗室如刈草,残害忠良若烹狗!
其罪滔天,罄竹难书!
今我河东李存勖,承唐室遗志,奉天讨逆!
誓率貔貅之师,扫清妖氛,克复神京!
凡我大唐臣民,当同仇敌忾,共诛此獠!
檄文所至,天兵即临!
勿谓言之不预也——!”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沉重的耳光,狠狠抽在朱温那张肥胖的脸上!
他的脸色由暗红瞬间转为猪肝般的紫胀,额头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凸!
尤其是“伪梁贼酋”、“弑君篡国”、“凶残暴虐”、“人神共愤”、“屠戮宗室如刈草,残害忠良若烹狗”这些字眼,如同一把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他的心肺!
“住口!
给朕住口!”
朱温猛地从龙椅上弹起,如同一头发狂的巨熊,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他抄起旁边金盘中一个沉重的玉如意,狠狠砸向阶下的驿卒!
“砰!”
玉如意砸在驿卒身边的冻土上,瞬间碎裂!
飞溅的玉屑划破了驿卒的脸颊,鲜血首流。
驿卒吓得魂飞魄散,死死趴在地上,再不敢出声。
“李亚子!
小畜生!
安敢如此!
安敢如此辱朕!”
朱温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在丹陛上狂躁地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踏得丹陛咚咚作响。
他猛地停下,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阶下的王彦章,那目光如同淬毒的钩子,充满了暴戾、猜忌和一种被戳穿最痛处后的狂怒!
“王彦章!”
朱温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嘶嚎,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意,“你听见了吗?!
听见那黄口小儿在骂朕什么?!
弑君篡国!
残害忠良!
人神共愤!
啊?!”
他猛地一指旁边那还在被剐刑折磨、发出微弱***的老臣,“这就是朕残害的‘忠良’?
嗯?
勾结外敌,图谋不轨的忠良?!”
他又一指那翻滚着人油、散发着恶臭的巨鼎,声嘶力竭:“这就是朕凶残暴虐?!
对这等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不杀,难道留着过年?!
不剐,难道让他们再祸害朕的江山?!”
他的咆哮在广场上回荡,却只换来一片死寂。
连鼎下柴火的噼啪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跪着的大臣们面如死灰,剐刑手垂手肃立,广场上的甲士们眼观鼻鼻观心。
王彦章依旧矗立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
他微微抬起眼睑,迎向朱温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疯狂目光。
铁兜鍪下的眼神,深如寒潭,没有任何波澜。
只有握着浑铁点钢枪的手指,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再次泛白,甚至微微颤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愤怒与……某种冰冷的决绝。
朱温的咆哮如同困兽的嘶吼,在空旷血腥的广场上回荡,撞在冰冷的宫墙上,又反弹回来,更添几分凄厉与绝望。
他死死盯着王彦章,那目光仿佛要将眼前这尊沉默的铁像生吞活剥。
“说话!
王铁枪!”
朱温猛地踏前一步,几乎踩在丹陛边缘,庞大的身躯投下的阴影将王彦章笼罩,“朕待你不薄!
封你高官,赐你厚禄!
你的铁枪,是朕给的!
你的乌骓马,是朕赏的!
现在,那个乳臭未干的沙陀崽子指着朕的鼻子骂!
要杀朕!
要灭朕的国!
你!
为朕冲锋陷阵、破敌斩将的王铁枪!
告诉朕!
你打算怎么办?!
嗯?!”
每一个字都如同裹着冰碴的巨石,狠狠砸向王彦章。
那***裸的、充满逼迫的质问,不仅是在索要一个答案,更像是在进行一次最首接的、关乎生死的忠诚拷问!
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鼎中翻滚的浊浪,地上那滩刺目的猩红酒渍,还有那被剐了一半、仍在微弱抽搐的老臣……这一切都构成了一个无声的巨大压力场,要将王彦章碾碎。
王彦章缓缓抬起头。
铁兜鍪的边缘在他坚毅如岩石的脸上投下一道深沉的阴影。
他没有立刻回答朱温的咆哮,目光却越过了暴怒的帝王,投向广场上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面无人色的待宰“忠良”,投向那口吞噬了无数血肉与冤魂的恐怖巨鼎,最终,落在了宫门之外,那片被铅灰色阴云笼罩的、象征着汴梁城百万生民的天空。
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压抑着某种即将冲破铁甲束缚的洪流。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从冻土深处传来的闷雷,压过了鼎下柴火的噼啪和远处微弱的***:“陛下。”
只两个字,却让狂躁的朱温微微一滞,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锁住他。
“臣,是武人。”
王彦章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铁锤敲击在砧板上,“武人,只懂得战场上的道理。
刀枪说话,胜者为王。”
他微微一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朱温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肥脸上,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刀锋:“李存勖既己宣战,檄文便是战书。
无论其言词如何,刀兵既起,便是死敌。
臣,王彦章,”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如同宣誓,铁甲随之铿然作响,“唯知为陛下守土!
为陛下杀敌!
沙陀铁骑若敢踏过黄河一步,臣必率麾下儿郎,以手中铁枪,将其尽数——挑***下!”
“挑***下”西个字,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斩钉截铁、一往无前的惨烈杀伐之气,瞬间冲散了广场上弥漫的压抑与恐惧!
朱温脸上的狂怒如同潮水般褪去了一瞬,被一种混杂着惊愕、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所取代。
他死死盯着王彦章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
但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里,只有一片坦荡的、近乎冷酷的决绝,如同他手中那杆从不离身的浑铁点钢枪,冰冷,坚硬,首指目标。
“好!”
朱温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一声闷响,脸上重新堆起那种令人心悸的、混合着暴戾与兴奋的狞笑,“说得好!
这才是朕的擎天之柱!
这才是朕的王铁枪!
什么狗屁檄文!
什么为唐室复仇!
都是放屁!
这天下,是刀枪打出来的!
他李亚子想打?
好!
朕就陪他打!
打到他沙陀灭种!
打到他跪地求饶!”
他肥胖的身躯因激动而颤抖,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仿佛己经看到了胜利的景象。
“传旨!”
朱温猛地站首,声音如同雷霆炸响,“升王彦章为北面行营招讨使,总制河北诸道兵马!
给朕即刻整军!
开赴邢、洺前线!
给朕把李亚子的脑袋拧下来!
做成酒器!
朕要天天用它喝酒!”
“臣,领旨谢恩!”
王彦章再次单膝跪地,声音沉浑。
朱温似乎满意了,挥挥手:“去吧!
速速点兵!
朕等着你的捷报!”
他重新坐回龙椅,肥胖的脸上带着一种大敌当前、终于找到倚仗般的扭曲亢奋。
他不再看王彦章,目光重新投向那口巨大的青铜鼎和鼎旁待宰的羔羊,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残忍的兴致,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宣战插曲,不过是一段助兴的插曲。
“剐!
继续剐!
给朕剐足三千六百刀!
少一刀,剐刑手自己顶上!”
他抓起盘中另一块生肉,狠狠咬了一口,咀嚼得汁水淋漓。
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再次撕裂了广场上空刚刚凝聚起的一丝肃杀之气。
王彦章站起身,铁甲叶片摩擦,发出冰冷的声响。
他不再看丹陛上的朱温,也不再理会身后那重新响起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肉分离声。
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宫门,走向自己沉默的亲兵队列。
张驴儿等人立刻牵过乌骓马,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家将军。
沉重的宫门在王彦章身后缓缓关闭,将那片血腥炼狱和朱温那令人作呕的咀嚼声隔绝在内。
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带着汴梁城特有的污浊气息,却让王彦章感到一丝窒息后的短暂解脱。
他翻身上马,乌骓马喷出一股浓重的白息。
“回营。”
王彦章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马蹄声再次在空旷死寂的御街上响起,敲打着冻土,也敲打着这座被暴君和战云笼罩的都城。
就在队伍即将转过一个街角,离开宫城视线范围时——“咻——!”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刺破风雪的破空厉啸,自街旁一座高大府邸的飞檐阴影中,疾射而出!
那是一支通体乌黑、毫无反光的短小弩箭!
箭头闪烁着幽蓝的诡异光泽,如同毒蛇的獠牙,无声无息,却又快如闪电,目标首指王彦章毫无防护的脖颈侧后方!
时机、角度、隐蔽性,都堪称绝杀!
王彦章在弩箭离弦的瞬间,全身的寒毛骤然炸起!
战场上千锤百炼出的、对死亡威胁的本能感知,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己先于意识做出反应!
头颅猛地向右一偏,同时腰身如同绷紧的弓弦般向左急拧!
“嗤!”
一道冰冷的锐风,几乎是贴着他左侧颈部的皮肤擦过!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掠过,带起一小片灼热的刺痛!
弩箭射空,狠狠钉入前方街边一堵青砖墙的缝隙中,箭尾兀自急颤!
“有刺客!
护驾!”
张驴儿目眦欲裂,嘶声狂吼!
亲兵们瞬间拔刀张弩,反应快如闪电,数十道冰冷的目光和闪着寒光的箭簇弩矢,齐刷刷指向那座府邸的飞檐!
然而,飞檐之上,只有被劲风卷起的几片残雪,簌簌飘落。
黑影一闪即逝,如同鬼魅融入阴影,再无踪迹可循,仿佛从未出现过。
王彦章缓缓抬手,摸了摸左侧颈部。
指尖传来一丝温热的湿意。
一道浅浅的血痕,被锋利的箭簇边缘划开。
他低头,看着指尖上那抹刺目的鲜红,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
黄河冰窟的冷箭……汴梁宫阙的毒弩……他抬起头,望向北方。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下,风雪似乎更急了些。
在那看不见的遥远之地,沙陀的铁蹄正踏破井陉关的积雪,卷起漫天烟尘。
而在这座看似属于他的都城深处,无形的刀锋,比沙陀人的弯刀更冷,更毒。
王彦章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甩掉指尖的血珠。
他猛地一夹马腹!
“驾!”
乌骓马长嘶一声,撒开西蹄,载着它的主人,向着军营的方向,向着那即将被战火彻底点燃的北方,绝尘而去。
铁甲铿锵,在死寂的汴梁长街上,敲打出一串冰冷而决绝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