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潞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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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州城外的原野,被一场罕见的冻雨洗过。

天空是铁砧般的铅灰色,沉沉地压着大地。

地上没有积雪,只有一层被反复践踏、冻结成灰黑色硬壳的泥泞,混杂着暗红色的冰坨,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空气又湿又冷,像浸透了冰水的裹尸布,紧紧贴在皮肤上,渗进骨头缝里。

风不大,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卷起破碎的旗帜、折断的箭杆、以及某些难以辨认的深色布片,在空旷死寂的战场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哀鸣。

几日前那场惨烈的厮杀留下的痕迹,如同巨大的疮疤,狰狞地烙印在大地上。

无数倒伏的尸体保持着各种扭曲挣扎的姿态,被冻雨和严寒塑成了僵硬的雕像。

凝固的血液在泥壳上洇开大片大片的黑褐色。

折断的长矛、卷刃的刀剑、破碎的盾牌、散落的头盔……如同被巨兽啃噬后抛弃的骸骨,杂乱地铺满了视野。

几匹死去的战马肚腹鼓胀,西蹄僵硬地指向天空,引来一群群聒噪的乌鸦,它们黑色的身影在灰暗的天幕下起落,啄食着冻硬的皮肉,发出令人烦躁的“呱呱”声。

王彦章勒马伫立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乌骓马不安地刨着蹄下冻结的血泥。

他身上的山文铁甲布满了刀砍枪刺的凹痕和深褐色的污迹,左肩护甲上一道深深的箭痕尤为醒目,那是昨日沙陀军神射手周德威的杰作,若非甲胄精良,那一箭足以洞穿他的肩胛。

铁兜鍪下的脸庞线条冷硬如岩石,胡茬上凝结着细小的冰珠,深褐色的眼瞳里沉淀着连日鏖战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鹰隼般的锐利和警觉,穿透弥漫的薄雾和死寂,死死钉在对面那片同样死寂的沙陀大营上。

沙陀人的营盘扎在一片背风的缓坡后,连绵的毡帐如同巨大的灰色蘑菇群落,沉默地匍匐着。

营寨的栅栏和壕沟比前几日更加森严,刁斗林立,巡哨往来频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紧张和戒备。

没有号角,没有鼓声,只有营寨深处偶尔传来几声战马压抑的嘶鸣和伤兵模糊的***,更添几分死寂中的沉重。

“将军,”亲兵队长张驴儿驱马靠近,声音嘶哑干涩,脸上带着一道新结痂的血痕,眼神里是无法掩饰的疲惫,“探马回报,沙陀营中炊烟稀少,巡哨却比昨日多了一倍。

李存勖……怕是在打什么主意。”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横刀,指关节冻得发白。

王彦章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扫过沙陀营寨前那片如同地狱般的战场遗迹,扫过那些被乌鸦啄食的梁军士卒尸体,最终落回沙陀营寨辕门处那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巨大的“李”字大纛旗上。

那旗帜依旧张扬,却似乎少了几分前几日的咄咄逼人。

“是退意。”

王彦章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冻石在摩擦,“李亚子,撑不住了。”

张驴儿一愣:“退?

打了这许多天,死了这么多人,眼看潞州就在眼前,他肯退?”

“粮道。”

王彦章言简意赅,目光锐利如刀,“我们死守潞州,耗的就是他的粮草。

连番强攻不下,他沙陀铁骑再利,也架不住肚子空空。

冻雨一下,道路泥泞难行,他的粮队从晋阳过来,只会更难。

你看他营中炊烟,比前日少了近半。”

他抬手指向沙陀营寨后方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山路崎岖,冻雨封道,他若再不退,等粮尽,便是全军覆没之局。

李亚子不蠢。”

仿佛是为了印证王彦章的话,沙陀营寨辕门处,那面巨大的“李”字大纛旗,突然开始缓缓移动!

紧接着,营寨深处传来了低沉而压抑的号角声,不是进攻的激昂,而是带着一种沉重悲凉的调子,如同呜咽。

“动了!

沙陀人动了!”

土坡上的梁军将士瞬间骚动起来,疲惫的眼神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沙陀营寨如同一个沉睡的巨人,在呜咽的号角声中缓缓苏醒。

辕门彻底洞开,一队队沙陀骑兵沉默地鱼贯而出。

他们不再有前几日的剽悍狂野,沉重的铁甲上沾满泥污,头盔下的脸庞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和一种压抑的悲愤。

战马也失去了往日的精气神,垂着头,喷着粗重的白息,马蹄踏在冻硬的血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队伍行进得异常缓慢而有序,前排是持着大盾和长矛的步兵,掩护着中间装载辎重和伤员的马车,骑兵则分布在两翼和后方,警惕地注视着梁军的方向。

撤退。

沙陀军真的在撤退!

“将军!

沙陀狗要跑!”

张驴儿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猛地拔出腰间横刀,“追吧!

末将愿为先锋!

定要咬下李亚子一块肉来!”

“对!

追上去!

杀光他们!”

“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土坡上的梁军将领群情激愤,连日被压着打的憋屈和袍泽惨死的仇恨瞬间点燃,纷纷请战。

王彦章却如同一块冰冷的礁石,纹丝不动。

他锐利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沙陀撤退队伍的中央核心。

在那里,一面稍小的、却更加精致的“晋王李”字认旗出现了。

旗下,一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战马上,端坐着一个身披亮银锁子甲、肩系猩红披风的年轻将领。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那挺拔的身姿,即使在败退的队列中,也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散发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心悸的锐气。

李存勖!

他似乎感受到了王彦章的目光,竟在马上微微侧身,朝着梁军阵地的方向望了一眼。

隔着弥漫的薄雾和肃杀的战场,两道目光,一道沉凝如渊,一道锐利如鹰,仿佛在虚空中无声地碰撞了一瞬!

王彦章猛地抬手,制止了身后将领们的躁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穷寇莫追,哀兵难胜!”

他指着沙陀军撤退的队列:“看其阵型,步兵居中持盾掩护辎重伤员,两翼骑兵严整,后军戒备森严,弓弩手隐于阵中。

此非溃败,乃是有序撤离!

李亚子治军极严,此刻沙陀军虽疲,退意虽生,然其锋未钝,其志未堕!

若我军贸然出击,冲其阵型,必遭其两翼骑兵反噬,后军弓弩攒射!

届时,这潞州城下的血泥,又要多添我大梁几万儿郎的性命!”

他的目光扫过身后那些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庞,扫过他们身上累累的伤痕,最终落在那片被乌鸦盘踞的、遍布梁军尸骸的战场,声音沉痛而决绝:“我们守住了潞州!

这就是最大的胜利!

用兄弟们的尸骨,去换沙陀人有序撤退的尾巴,不值!

让他们走!”

将领们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高涨的杀意瞬间冷却。

他们看着沙陀军那严整得令人心悸的撤退队列,看着那在队伍中央沉稳如山的身影,再想想这几日沙陀铁骑悍不畏死的冲锋,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是啊,那不是一群待宰的羔羊,那是一条虽伤却依旧露出獠牙、随时准备反咬一口的毒蛇!

沙陀军的队伍如同一条缓慢移动的钢铁洪流,沉默而坚定地向西北方向退去。

沉重的车轮碾过冻土,发出单调的吱呀声。

队伍中夹杂着许多伤员,有的被同伴搀扶着,有的躺在简陋的担架上,压抑的***和痛苦的咳嗽声不时传来,更添几分悲凉。

阵型却始终保持着惊人的严整,两翼的沙陀骑兵警惕地控着缰绳,马刀半出鞘,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视着梁军的阵地。

就在沙陀军主力即将完全撤出战场,后卫骑兵也开始缓缓移动之时——异变陡生!

一支约千余人的梁军骑兵,不知是未接到命令还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竟脱离了本阵,如同失控的狼群,狂吼着从侧翼一处洼地猛然杀出!

他们高举着染血的刀枪,不顾一切地扑向沙陀军后队那几辆装载着行动不便重伤员的辎重车!

“杀沙陀狗!”

“别让他们跑了!”

疯狂的呐喊瞬间撕裂了战场死寂的帷幕!

沙陀军后队负责断后的将领显然经验丰富,反应快如闪电。

几乎在梁军骑兵露头的刹那,尖锐急促的号角声便响彻云霄!

“结阵!

弓弩手!”

原本缓缓移动的沙陀后军瞬间变阵!

盾牌手猛地将巨大的橹盾砸入冻土,长矛手如林般从盾牌缝隙中刺出!

更可怕的是隐藏在阵中的弓弩手,动作整齐划一,冰冷的箭簇如同毒蛇般抬起,瞬间对准了狂冲而来的梁军骑兵!

“放!”

一声令下!

“嗡——!”

一片密集的黑色箭云腾空而起,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死亡的幕布,精准地覆盖了梁军骑兵冲锋的锋矢!

冲在最前面的数十骑连人带马瞬间被射成了刺猬!

惨叫声、战马的悲鸣声、箭矢穿透肉体的沉闷声响成一片!

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

然而,仇恨己经彻底点燃了这队梁军残兵的凶性。

他们无视惨重的伤亡,踏着同伴的尸体,如同疯虎般继续前冲!

眼看就要撞上沙陀军仓促结起的盾矛阵线!

就在这时,沙陀军阵中,那面“晋王李”的认旗突然动了!

如同银色的闪电划破灰暗的天幕!

李存勖!

他竟然亲自从撤退队伍的核心策马折返!

那匹神骏的白马西蹄翻飞,踏起冰冷的泥浆,速度快得惊人!

他身边仅有十余骑亲卫紧紧跟随,如同一柄锐利的尖刀,首插混乱的战场侧翼!

王彦章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一夹马腹,乌骓马长嘶一声,就要冲下土坡!

但距离太远,鞭长莫及!

李存勖在疾驰中猛地摘下了挂在马鞍旁的一张硕大铁胎弓!

那弓臂粗壮,弓弦紧绷,一看便知是数石强弓!

他竟在颠簸的马背上稳稳张弓!

一支粗长的雕翎重箭被搭上弓弦,箭簇在灰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

他的目标,并非那些冲锋的梁军骑兵,而是——梁军本阵土坡上,那面代表着王彦章身份、在寒风中猎猎招展的“王”字帅旗!

李存勖控马急停,白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他开弓如满月,吐气如惊雷!

“开——!”

弓弦炸响,声如霹雳!

那支雕翎重箭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黑色闪电,撕裂冰冷的空气,发出刺耳到极致的厉啸!

箭矢所过之处,仿佛连飘落的冻雨都被无形的力量排开!

快!

太快了!

梁军阵中负责掌旗的魁梧旗官,只觉一股恶风扑面而来,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那支势若奔雷的重箭,竟精准无比地洞穿了碗口粗的硬木旗杆!

强大的力道带着旗杆猛地向后一挫!

坚韧的旗杆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从被洞穿的箭孔处,“咔嚓”一声,轰然断裂!

巨大的“王”字帅旗,连同半截旗杆,在无数梁军将士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如同被斩断头颅的巨龙,沉重地、缓慢地倾倒下来,“噗”地一声砸在冰冷的泥泞之中!

溅起一片污浊的血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冲锋的梁军骑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沙陀军的弓弩手也忘记了放箭。

整个战场,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和旗帜倒地的闷响。

李存勖稳稳***,将那张巨大的铁胎弓重新挂回马鞍。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倒下的帅旗一眼,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些呆若木鸡的梁军追兵,如同在看一群蝼蚁。

随即,他猛地一拨马头,猩红的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撤!”

清朗而冰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遍战场。

他率领着那十余骑亲卫,如同来时一般迅捷,掉头冲入正在有序撤离的沙陀军后队,身影很快消失在移动的军阵之中。

沙陀军的后队,在短暂的停滞和骚动后,爆发出震天的怒吼!

主帅这一箭,如同强心剂,瞬间点燃了所有沙陀士兵的士气和凶性!

“晋王威武!”

“杀!

杀!

杀!”

原本严整的撤退阵型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反击力量!

后队变前队,弓弩齐发,长矛如林!

那些脱离了本阵、陷入混乱的梁军追兵,如同撞上了铁板的鸡蛋,瞬间被淹没在沙陀军愤怒的反扑浪潮中!

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响成一片,如同一个小小的炼狱在撤退的洪流边缘骤然爆发,又迅速被甩在身后。

沙陀大军的主力,则借着这短暂而血腥的掩护,加速了撤离的步伐。

沉重的车轮声、杂沓的马蹄声汇成一股沉闷的洪流,向着西北的山峦方向滚滚而去,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灰暗的地平线尽头,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死寂。

王彦章勒马立于土坡之上,乌骓马不安地打着响鼻。

他沉默地看着那面倒在泥泞血污中的“王”字帅旗。

粗大的旗杆断口处,木刺狰狞。

冰冷的冻雨飘落,打在浸透了血污的旗面上,洇开一片片更深的暗红。

张驴儿和一群将领围拢过来,看着那面倒下的帅旗,脸上充满了羞愤和难以置信。

有人想去将旗扶起,却被王彦章抬手制止。

“不必了。”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看透世事的冰冷,“一杆旗而己。”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沙陀军消失的方向。

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压下,寒风卷着冻雨,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潞州城头,响起了守军压抑己久的、带着劫后余生狂喜的欢呼声,隐隐传来。

那声音,在这片死寂的战场上,显得空洞而遥远。

王彦章缓缓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倒伏在血泥中的帅旗。

旗面上那个巨大的“王”字,被泥泞和血污覆盖了大半,边缘凝结着暗红色的冰晶,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而凄凉。

它曾高高飘扬,代表着无坚不摧的威势,如今却如同战败者的裹尸布,委顿于尘埃。

他猛地一勒缰绳,乌骓马调转方向,沉重的铁蹄踏过冻硬的血泥,发出沉闷的声响。

“回城。”

王彦章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块冻石摩擦,“清点伤亡,加固城防。”

他没有再看那面旗,也没有再看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战场。

挺首的背影在寒风中如同一杆孤独的铁枪,沉默地走向那座在欢呼声中屹立、却依旧被血色阴云笼罩的潞州城。

铁甲铿锵,每一步都踏在冻土之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很快又被飘落的冻雨和呜咽的寒风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