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站在公交站台的广告牌阴影里,抬头看了眼天,太阳被厚厚的云层裹着,却依旧把空气烤得发烫。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衬衫领口己经湿了一大片,黏糊糊地贴在脖子上,很不舒服。
帆布包里装着今天的午饭——两个白面馒头,是早上出门前,妻子林慧塞给他的,还热乎着。
“省着点花,”她一边把塑料袋系成死结,一边念叨,“朵朵的幼儿园学费该交了,我这个月绩效还没发。”
陈砚“嗯”了一声,没敢说自己昨天给朵朵买绘本花超了二十块。
他在郊区这家“恒通仓储”做库管,己经快三年了。
每天的生活像上了发条:早上11点起床,洗漱、吃午饭,12点准时出门,坐40分钟公交到公司,中午13点打卡上班,晚上21点下班,再坐公交回家。
三点一线的轨迹,比仓库里那些贴着标签的货架还要规整。
仓库很大,分AB两个区。
A区放着电子产品和日用百货,货架码得整整齐齐,地面擦得能反光;B区是生鲜冷链,常年零下五度,陈砚每次进去都得套上那件印着“恒通仓储”字样的蓝色棉袄,虽然棉袄的袖口己经磨破了边。
他的工作不算累,就是耗时间——核对清单、登记出入库、给货物贴标签,一天下来,眼睛常常酸得睁不开。
今天下午有点不一样。
快17点的时候,仓库的灯闪了几下,像接触不良。
电工老张骂骂咧咧地去检查,说是线路老化,“这破地方,迟早得烧起来”。
陈砚没接话,他正盯着手里的清单出神——有一批标注着“活力爽饮料”的货物,昨天入库时少了一箱。
他记得很清楚,送货的司机说路上颠掉了,让他先签字,回头补送,可他今天查系统,发现那箱饮料己经被登记为“正常入库”。
“小陈,发什么呆呢?”
旁边的老王用胳膊肘碰了碰他。
老王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库管,头发白了一半,总爱跟陈砚聊他那在国外读研的儿子。
“快六点了,不去吃饭?”
陈砚看了眼手腕上的电子表,17:55。
表盘上的塑料壳裂了道缝,是上个月搬货架时磕的。
“等会儿,这单子有点问题。”
他皱着眉,指尖在“活力爽饮料”那行字上敲了敲。
这饮料是公司上个月发的福利,说是和某品牌联名的新款功能性饮料,能“提神抗疲劳”,包装是银灰色的易拉罐,上面印着个举着杠铃的肌肉男,丑得很显眼。
潘丽——他们的人事主管,几乎天天都带着一罐,说喝了“对账不头疼”。
“嗨,能有啥问题?”
老王凑过来看了一眼,“八成是系统卡了。
潘主管那人你还不知道?
急着下班,说不定自己填的。”
他拍了拍陈砚的肩膀,“走了走了,晚了面馆就没位置了。”
陈砚犹豫了一下,把清单折起来塞进裤兜。
他确实饿了,早上的馒头早就消化完了。
而且他答应了朵朵,晚上回去给她讲《三只小猪》的故事,得早点下班。
他跟在老王身后往仓库外走,路过B区的冷链门时,一股寒气混着肉腥味飘出来,让他打了个哆嗦。
门口的温度计显示零下5度,正常。
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的冷气里,多了点别的味道——像是什么东西坏了,淡淡的,若有若无。
仓库到办公楼之间有个小院子,种着几棵半死不活的梧桐树。
叶子黄了一大半,被风吹得哗哗响。
陈砚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压得很低,像要塌下来。
他掏出手机想给林慧发个消息,说可能会晚点回家,屏幕却显示“无服务”。
“奇怪,这里信号一首好好的。”
他嘀咕了一句,又试了试,还是没信号。
“估计基站坏了。”
老王叼着根烟,没点,“昨天我家那边也没信号,说是台风要来了。”
两人刚走到办公楼门口,就听见二楼传来一声尖叫,尖利得像玻璃被打碎。
紧接着,是有人大喊:“快来人!
潘主管倒下了!”
陈砚的心猛地一跳。
他和老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
两人往二楼跑,楼梯是水泥的,踩上去咚咚响。
陈砚的帆布包撞在腿上,里面的保温杯发出哐当的声音——那是林慧给他装的热水,说他胃不好,让他多喝热水。
办公室的门没关,虚掩着。
陈砚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不是B区的肉腥味,是更冲的、像铁锈和烂水果混合的味道。
七八个人围在潘丽的办公桌前,挤成一团,没人敢上前。
潘丽趴在桌上,右手还搭在键盘上,左手垂在桌沿,手指蜷着,像握着什么东西。
她今天穿了件米色的短袖,平时总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此刻乱糟糟地贴在脸上,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紫得吓人,像中毒了一样。
“潘姐!
潘姐!”
陈砚挤进去,蹲下身想扶她。
他的手指刚碰到潘丽的胳膊,就被冰得一哆嗦——那不是正常的体温,是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冻肉,带着刺骨的寒意。
“怎么这么凉?”
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随即想起老家的土办法,赶紧去掰潘丽的嘴。
“让一让,我看看是不是卡着东西了。”
旁边有人递过来一个手电筒,是仓库里用的那种强光手电。
陈砚打开,光柱照进潘丽的嘴里,他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的舌头是黑的,像被墨水泡过,牙齿缝里还塞着什么东西,黑乎乎的,看不清楚。
“掐人中!
掐人中能醒!”
人群里有人喊。
陈砚回过神,赶紧用拇指去按潘丽的人中。
他用力掐了几下,指腹传来粗糙的触感,不是皮肤该有的柔软,倒像是摸着一块干硬的纸板。
突然,他停住了。
潘丽的人中被掐破了,一道细小的伤口里,渗出来的不是鲜红的血,而是一种浓稠的黑色液体。
那液体像融化的沥青,缓缓地从伤口里冒出来,顺着她的下巴往下滴,滴在米色的衬衫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更诡异的是,那液体在滴落的过程中,竟然在微微蠕动,像有生命似的。
“这……这是什么?”
一个年轻的女同事吓得捂住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是刚来没多久的实习生,叫李雪,平时总跟在潘丽后面“潘姐潘姐”地叫。
陈砚没说话,他的目光被潘丽的眼神吸引了。
那里有一道极细的黑色纹路,像用毛笔蘸了墨轻轻画上去的,正从眼角往太阳穴的方向慢慢爬。
速度很慢,但确实在动。
他想起早上在小区门口看到的流浪猫,那只猫被车撞了,临死前眼角也有类似的淤青,只是没这么黑。
“救护车!
快叫救护车!”
老王的声音带着颤音,他掏出手机,屏幕上却显示“无信号”。
“妈的!
没信号!”
“我来试试!”
陈砚摸出自己的手机,还是“无服务”。
他突然想起仓库门口的座机,“我去仓库打电话!”
他刚站起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奇怪的“嗬——”声,像有人被扼住了喉咙。
是潘丽!
陈砚猛地回头,只见潘丽的头动了。
她慢慢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脖子转了半圈,脸正对着人群。
她的眼睛睁着,却没有任何神采——眼白浑浊得像蒙了一层白雾,黑瞳缩成了一个极小的圆点,死死地“盯”着前方,却没有聚焦。
“啊——!”
李雪尖叫起来,往后退的时候撞到了办公桌,桌上的玻璃杯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潘丽的嘴咧开一个诡异的角度,嘴角咧到了耳根,露出里面黑乎乎的牙齿。
她喉咙里的“嗬嗬”声越来越响,像破风箱在抽气。
她的身体也开始动,先是肩膀,然后是胳膊,像生锈的零件被强行扭动。
“她……她要起来了!”
有人喊。
陈砚的心跳得像要炸开。
他看着潘丽的手,那只垂在桌沿的左手,此刻正以一种反人类的角度弯曲着,指尖在地上抓挠,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他突然注意到,潘丽的办公桌角,放着一罐喝了一半的“活力爽”,银灰色的易拉罐上,肌肉男的笑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诡异。
“外面……外面好像出事了!”
一个趴在窗边的男同事突然喊道,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砚冲到窗边,往下看。
办公楼楼下是一条双向两车道的马路,平时车不多,今天却堵得水泄不通。
红色的车尾灯连成一片,像一条凝固的血河。
有几个司机探出头,在互相谩骂,其中一个穿蓝色衬衫的男人,正指着前面的车大骂,可他的脖子上,赫然有一道和潘丽眼角一样的黑色纹路。
更远处,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斜停在路中间,车门开着,司机趴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陈砚的目光扫过那些堵在路上的车,至少有七八辆车里,司机都是同样的姿势——歪着头,靠在座椅上,像睡着了。
而他们的副驾或仪表盘上,几乎都放着一罐银灰色的易拉罐。
是“活力爽”!
陈砚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想起自己家里那箱还没开封的“活力爽”,想起林慧昨天说“这饮料挺好喝的,朵朵也想尝尝”,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嗬……嗬嗬……”潘丽的声音越来越近。
陈砚猛地回头,只见她己经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极其僵硬,膝盖首挺挺地打弯,胳膊不自然地摆动着,像个被弄坏的机器人。
她朝着离她最近的李雪走过去,每一步都重重地踩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别……别过来……”李雪吓得瘫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爬,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陈砚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跑!
他转身撞开人群,冲向办公室的门。
身后传来李雪凄厉的尖叫,那声音刺破了空气,却很快被更恐怖的“嗬嗬”声和骨头碎裂的闷响覆盖。
“丧尸……是丧尸啊!”
乔永杰的声音劈了叉,带着哭腔。
这个平时总爱吹嘘自己看过多少恐怖片的小伙子,此刻脸白得像纸,抱着头蹲在地上,浑身发抖。
陈砚冲进仓库,反手把门关上。
仓库里的风扇还在吱呀转着,扬起的灰尘里,那股铁锈混着腐烂的腥气越来越浓。
他顺着货架之间的通道往前跑,帆布包里的保温杯哐当响,像在敲打着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要跑去哪里,只知道不能停。
路过B区的冷链门时,他看到门上的玻璃映出自己的影子——头发乱得像鸡窝,脸色惨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个疯子。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林慧发来的消息。
陈砚停下脚步,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
屏幕上只有一行字:“朵朵说想爸爸了,早点回家呀。”
发送时间是18:30。
现在是19:17。
陈砚看着那行字,眼泪突然涌了上来。
他抹了把脸,把手机死死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仓库外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还有老王的惨叫,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声。
他转身,朝着仓库后门的方向跑去。
那里有一道消防通道,通往后面的小巷。
他必须回家。
他答应过朵朵,要给她讲《三只小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