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的冬天，冷得格外邪乎。
刚进腊月，北风就像裹着冰碴子的鞭子，抽得光秃秃的杨树枝子呜呜作响，抽得王家洼土黄色的山梁沟壑一片死寂。
刚过十六岁的王有才，裹着那件补丁摞补丁、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赵叔后面，朝着村后那座黑黢黢的山坳走去。
雪不大，却下得密实，很快就在他露着脚趾头的破棉鞋上积了一层白。
脚底板冻得发木，像踩在针毡上，每走一步，寒气都顺着骨头缝往上钻。
他佝偻着单薄的脊背，努力想把自己缩进那点可怜的棉花里，却怎么也挡不住这无孔不入的寒冷。
棉袄袖口磨得油亮，硬邦邦地蹭着他冻裂的手腕，那裂口渗着血丝，又被寒风一吹，结成了暗红的冰痂。
“有才，跟上点！
磨蹭啥呢！”
前头的赵叔回头喊了一嗓子，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散。
赵叔是村里的老光棍，也是矿上的“老人儿”，一张脸被煤灰和岁月刻得沟壑纵横，像块风干的枣木。
他今天带王有才去矿上报到。
王有才闷闷地应了一声“哎”，加快了脚步。
他爹去年开春走的，肺痨，咳了半辈子，最后咳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爹走了，这个家就彻底空了。
娘？
王有才想起那张总是刻板着的、带着几分嫌恶的脸，心里更冷了。
娘看他的眼神，从来不像看儿子，倒像看一个甩不掉的累赘。
爹在时还好些，爹一走，娘更是连话都懒得跟他多说。
十六岁，半大小子，正是吃穷老子的年纪，娘巴不得他赶紧滚出去。
“赵叔，矿上…真能管饭？”
王有才紧走几步，喘着粗气问。
这是他最关心的事。
家里的玉米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他总感觉肚子像个填不满的黑洞。
“管！
一天两顿！
窝头管够，咸菜疙瘩有！”
赵叔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有点飘忽，“就是活计重，井下黑，你小子，怕不怕？”
怕？
王有才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
怕饿死吗？
还是怕累死？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再窝在家里，看着娘那张冷脸，听着她指桑骂槐的唠叨，他可能先被憋死。
“不怕。”
他声音不大，却很干脆。
赵叔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手粗糙得像砂纸。
沉默重新笼罩了两人，只有脚下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和呼啸的风声。
翻过一道光秃秃的土梁，视野豁然一暗。
山坳深处，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张着大口，像大地的一道狰狞伤疤。
洞口旁边，歪歪斜斜地搭着几间用油毡、破木板和石棉瓦拼凑的工棚，烟囱里冒着有气无力的黑烟。
几辆破旧的翻斗车锈迹斑斑地停在雪地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煤烟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怪味。
这就是“富源”煤矿。
名字听着喜庆，景象却一片荒凉破败。
“到了。”
赵叔停下脚步，指了指洞口，“那就是井口。
看见没？
下头，就是咱刨食的地方。”
王有才望着那黑洞洞的井口，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脑门，比刚才的北风更刺骨。
那口子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掉一切光亮和声音。
他想象着自己要钻进去，在黑暗里摸索，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紧。
工棚里钻出来一个穿着油腻棉大衣、戴着狗皮帽子的矮胖男人，是矿上的管事老刘。
赵叔赶紧上前递了根皱巴巴的劣质烟卷，陪着笑：“刘头儿，这就是我跟您提的，我们村的后生，王有才。
小子老实，肯下力！”
老刘眯缝着眼，上下打量着王有才，像在估量一头牲口的成色。
那目光让王有才很不自在，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多大了？”
“十…十六。”
“身子骨太单薄了！”
老刘撇撇嘴，吐出一口浓痰，“干井下的活儿，可要力气！
别干两天就趴窝了！”
“能行，刘头儿！
他爹没了，家里难，这孩子能吃苦！”
赵叔赶紧说好话。
“行吧，看在老赵面子上。
先说好，头仨月算学徒，工钱减半。
管吃住。
规矩都懂吧？
井下听班长的，别瞎跑，出事自己兜着！”
老刘不耐烦地挥挥手，“去棚里找老李头领身旧窑衣，下晌就跟着下井熟悉熟悉！”
王有才懵懵懂懂地被赵叔领进一个散发着汗臭、脚臭和煤灰味的工棚。
里面光线昏暗，大通铺上胡乱堆着黑乎乎的铺盖卷。
几个刚下工的矿工正围着一个破铁盆烤火，脸都是黑黢黢的，只有眼白和牙齿是亮的。
他们瞥了一眼新来的王有才，眼神麻木，没有一丝波澜。
老李头是个瘸腿的老矿工，沉默地塞给他一套硬邦邦、散发着浓重汗馊味和煤灰味的破旧窑衣、一顶柳条帽和一个锈迹斑斑的矿灯。
“穿上吧。”
赵叔叹了口气，“下井…跟紧我。”
王有才笨拙地套上那身又沉又硬的窑衣，冰凉的布料贴在身上，激得他一哆嗦。
柳条帽压在他头上，箍得有点紧。
他学着赵叔的样子，把矿灯别在帽子上。
那灯很沉。
走出工棚，雪还在下。
赵叔带着他走向那漆黑的井口。
离得越近，那洞口越显得阴森可怖，像一张等着吞噬他的巨口。
井口处，一个巨大的木头轱辘架子上，粗麻绳吊着一个简陋的铁皮罐笼，正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把几个黑乎乎的人影缓缓送下去。
“走吧。”
赵叔的声音低沉下去，拍了拍王有才的背，“记住，在下面，灯就是命。”
王有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风雪笼罩的王家洼方向，村子在灰白的天幕下缩成模糊的一团。
他仿佛能看见自家那低矮破败的土坯房，还有娘站在门口那模糊而冷漠的身影。
他猛地转回头，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煤灰味的空气，跟着赵叔，一步，一步，走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罐笼的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机器轰鸣，绳索绞动，身体猛地一沉，开始急速下坠。
失重感攫住了他，西周是绝对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噪音。
他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杆，指节泛白。
矿灯微弱的光柱在急速下坠的黑暗中徒劳地晃动，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翻腾的煤尘。
下方，是更浓稠、更窒息的黑。
那不仅仅是矿井，更像一张等着把他，连同他刚刚开始、却己注定沉重的生命，一同嚼碎吞噬的巨口
刚进腊月，北风就像裹着冰碴子的鞭子，抽得光秃秃的杨树枝子呜呜作响，抽得王家洼土黄色的山梁沟壑一片死寂。
刚过十六岁的王有才，裹着那件补丁摞补丁、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赵叔后面，朝着村后那座黑黢黢的山坳走去。
雪不大，却下得密实，很快就在他露着脚趾头的破棉鞋上积了一层白。
脚底板冻得发木，像踩在针毡上，每走一步，寒气都顺着骨头缝往上钻。
他佝偻着单薄的脊背，努力想把自己缩进那点可怜的棉花里，却怎么也挡不住这无孔不入的寒冷。
棉袄袖口磨得油亮，硬邦邦地蹭着他冻裂的手腕，那裂口渗着血丝，又被寒风一吹，结成了暗红的冰痂。
“有才，跟上点！
磨蹭啥呢！”
前头的赵叔回头喊了一嗓子，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散。
赵叔是村里的老光棍，也是矿上的“老人儿”，一张脸被煤灰和岁月刻得沟壑纵横，像块风干的枣木。
他今天带王有才去矿上报到。
王有才闷闷地应了一声“哎”，加快了脚步。
他爹去年开春走的，肺痨，咳了半辈子，最后咳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爹走了，这个家就彻底空了。
娘？
王有才想起那张总是刻板着的、带着几分嫌恶的脸，心里更冷了。
娘看他的眼神，从来不像看儿子，倒像看一个甩不掉的累赘。
爹在时还好些，爹一走，娘更是连话都懒得跟他多说。
十六岁，半大小子，正是吃穷老子的年纪，娘巴不得他赶紧滚出去。
“赵叔，矿上…真能管饭？”
王有才紧走几步，喘着粗气问。
这是他最关心的事。
家里的玉米糊糊稀得能照见人影，他总感觉肚子像个填不满的黑洞。
“管！
一天两顿！
窝头管够，咸菜疙瘩有！”
赵叔的声音在风里显得有点飘忽，“就是活计重，井下黑，你小子，怕不怕？”
怕？
王有才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
怕饿死吗？
还是怕累死？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再窝在家里，看着娘那张冷脸，听着她指桑骂槐的唠叨，他可能先被憋死。
“不怕。”
他声音不大，却很干脆。
赵叔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手粗糙得像砂纸。
沉默重新笼罩了两人，只有脚下积雪被踩实的“咯吱”声，和呼啸的风声。
翻过一道光秃秃的土梁，视野豁然一暗。
山坳深处，一个黑乎乎的洞口张着大口，像大地的一道狰狞伤疤。
洞口旁边，歪歪斜斜地搭着几间用油毡、破木板和石棉瓦拼凑的工棚，烟囱里冒着有气无力的黑烟。
几辆破旧的翻斗车锈迹斑斑地停在雪地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煤烟和潮湿泥土混合的怪味。
这就是“富源”煤矿。
名字听着喜庆，景象却一片荒凉破败。
“到了。”
赵叔停下脚步，指了指洞口，“那就是井口。
看见没？
下头，就是咱刨食的地方。”
王有才望着那黑洞洞的井口，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脑门，比刚才的北风更刺骨。
那口子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掉一切光亮和声音。
他想象着自己要钻进去，在黑暗里摸索，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发紧。
工棚里钻出来一个穿着油腻棉大衣、戴着狗皮帽子的矮胖男人，是矿上的管事老刘。
赵叔赶紧上前递了根皱巴巴的劣质烟卷，陪着笑：“刘头儿，这就是我跟您提的，我们村的后生，王有才。
小子老实，肯下力！”
老刘眯缝着眼，上下打量着王有才，像在估量一头牲口的成色。
那目光让王有才很不自在，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多大了？”
“十…十六。”
“身子骨太单薄了！”
老刘撇撇嘴，吐出一口浓痰，“干井下的活儿，可要力气！
别干两天就趴窝了！”
“能行，刘头儿！
他爹没了，家里难，这孩子能吃苦！”
赵叔赶紧说好话。
“行吧，看在老赵面子上。
先说好，头仨月算学徒，工钱减半。
管吃住。
规矩都懂吧？
井下听班长的，别瞎跑，出事自己兜着！”
老刘不耐烦地挥挥手，“去棚里找老李头领身旧窑衣，下晌就跟着下井熟悉熟悉！”
王有才懵懵懂懂地被赵叔领进一个散发着汗臭、脚臭和煤灰味的工棚。
里面光线昏暗，大通铺上胡乱堆着黑乎乎的铺盖卷。
几个刚下工的矿工正围着一个破铁盆烤火，脸都是黑黢黢的，只有眼白和牙齿是亮的。
他们瞥了一眼新来的王有才，眼神麻木，没有一丝波澜。
老李头是个瘸腿的老矿工，沉默地塞给他一套硬邦邦、散发着浓重汗馊味和煤灰味的破旧窑衣、一顶柳条帽和一个锈迹斑斑的矿灯。
“穿上吧。”
赵叔叹了口气，“下井…跟紧我。”
王有才笨拙地套上那身又沉又硬的窑衣，冰凉的布料贴在身上，激得他一哆嗦。
柳条帽压在他头上，箍得有点紧。
他学着赵叔的样子，把矿灯别在帽子上。
那灯很沉。
走出工棚，雪还在下。
赵叔带着他走向那漆黑的井口。
离得越近，那洞口越显得阴森可怖，像一张等着吞噬他的巨口。
井口处，一个巨大的木头轱辘架子上，粗麻绳吊着一个简陋的铁皮罐笼，正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把几个黑乎乎的人影缓缓送下去。
“走吧。”
赵叔的声音低沉下去，拍了拍王有才的背，“记住，在下面，灯就是命。”
王有才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风雪笼罩的王家洼方向，村子在灰白的天幕下缩成模糊的一团。
他仿佛能看见自家那低矮破败的土坯房，还有娘站在门口那模糊而冷漠的身影。
他猛地转回头，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带着浓重煤灰味的空气，跟着赵叔，一步，一步，走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罐笼的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
机器轰鸣，绳索绞动，身体猛地一沉，开始急速下坠。
失重感攫住了他，西周是绝对的黑暗和震耳欲聋的噪音。
他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杆，指节泛白。
矿灯微弱的光柱在急速下坠的黑暗中徒劳地晃动，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翻腾的煤尘。
下方，是更浓稠、更窒息的黑。
那不仅仅是矿井，更像一张等着把他，连同他刚刚开始、却己注定沉重的生命，一同嚼碎吞噬的巨口
相关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