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徽音跪在刑部大牢外的青石板上,单薄的素色衣裙早己被连绵细雨浸透,额角凝结的血痂混着雨水滑落脸颊,在青石板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三日前那个深夜,东厂番子破门而入时,父亲程颐正在药房里研磨安胎药。
那方祖传的青玉药碾从案几滚落,碾碎的黄连黏着几丝血迹——那是父亲指甲折断前配的最后一剂药。
"程太医,跟咱家走一趟吧。
"冯恩的声音像毒蛇吐信,在雨夜里格外阴冷,"贤妃娘娘的龙胎,可是吃了您开的方子才没的。
"程徽音至今记得父亲被拖走时的眼神。
那双常年捣药的手死死扣住门框,青筋暴起,却在看见她时突然松开,只来得及将一个布团塞进她袖中。
"冤枉啊!
"程徽音又一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青石板的闷响在雨中格外清晰。
刑部大堂的门槛上血迹斑斑,不知浸透了多少冤魂的血泪。
"家父行医三十载,从未出过差错,求大人明察!
"堂内传来惊堂木的脆响,接着是冯恩阴柔的嗓音:"皇上,程颐这老匹夫不仅用错了药,还胆敢焚毁药渣,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程徽音猛地抬头,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透过雨帘,她看见父亲被铁链锁着脖颈跪在堂下,十指缠着浸血的麻布——那是拶指酷刑留下的痕迹。
她认得父亲右手中指那道旧疤,是七年前为救染瘟的流民连夜捣药时落下的。
如今新伤覆旧伤,连指骨都露了出来,在昏暗的公堂上泛着森白的光。
"民女愿代父受刑!
"她突然挣开拦阻的衙役,扑进堂内。
青砖地面冰冷刺骨,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只看见父亲浑浊的泪从皱纹间滚落。
端坐明黄龙椅上的永昌帝转动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目光掠过她腰间悬着的银针囊。
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银针在素色布袋里隐约可见。
冯恩忽然俯身在皇帝耳边低语,翡翠佛珠在他指间咯吱作响。
皇帝眉头微动,缓缓开口:"程颐流放三千里,其女没入宫廷为奴十年,以赎父罪。
"程徽音浑身一颤,抬头时正对上冯恩意味深长的笑容。
那笑容让她想起冬夜里吐信的毒蛇,冰冷而致命。
"谢皇上开恩!
"她机械地叩首,却听见父亲嘶哑的喊声:"不可!
徽音她..."话未说完就被衙役拖了下去,只余一声闷响和拖行的血迹。
雨更大了。
程徽音跪在刑部门前,雨水冲刷着她额头的伤口,血水混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突然,雨停了——不,是一把青竹油纸伞撑在了她头顶。
雨幕里传来马蹄踏碎水洼的声响。
玄色轿帘被金线绣的蟒纹钩挑起,露出半张白玉似的脸。
程徽音记得这张脸——去岁冬至太医家眷入宫领宴,太子萧景翊执黑子连破三局时,右手烫伤的疤痕在宫灯下若隐若现。
"程姑娘。
"太子的声音比春雪还凉,伞沿垂落的雨滴在他面前串成珠帘,"贤妃的药渣,当真烧了?
"程徽音突然想起父亲被押走前塞来的布条。
她悄悄摸了摸袖袋,触到那个染血的布团。
上面用血画着三片银杏叶——那是太医院暗号,意指"药有三重"。
她正要开口,一个阴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殿下,这丫头明日就要去尚药局刷洗恭桶了。
"冯恩不知何时己站在阶前,翡翠佛珠在他枯瘦的指间转动,"老奴会好生照看。
"太子眸光微闪,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递来:"擦擦吧。
"程徽音刚要接过,却见帕角绣着一枚小小的银杏叶,与父亲留下的如出一辙。
"谢殿下。
"她低声道谢,却在接过帕子时感觉有什么东西被顺势塞入她掌心——是一枚铜钥匙,冰凉刺骨。
签押卖身契那夜,程家小院被翻得底朝天。
程徽音跪在箱笼前,将父亲的医书一本本收好。
突然,箱底一块松动的木板引起了她的注意。
撬开后,一块羊脂白玉佩静静躺在暗格里,凤纹在烛光下栩栩如生,背面"长乐"二字却被利器刮得模糊不清。
"这玉..."她刚拿起玉佩,院门就被踹开。
东厂的人来押她去净身房,为首的太监看见她手中的玉佩,脸色骤变。
"这玉...你从何处..."父亲突然从囚车里挣扎着扑来,铁链哗啦作响,浑浊的眼中满是惊恐。
"带走!
"冯恩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程徽音被粗暴地拖上马车,玉佩却死死攥在掌心。
马车驶离时,她听见父亲撕心裂肺的喊声:"徽音!
记住三味药!
三味..."入宫的青布小轿经过玄武门时,一阵焦糊味飘入轿中。
程徽音悄悄掀开轿帘,看见宫墙阴影里有人正在焚烧什么,火光映照出那人腰间金丝蹀躞带——本朝唯有亲王可佩。
火堆旁跪着个小太监,正将一包包药材投入火中。
忽然一阵风吹来,掀起那人玄色披风的一角,程徽音看清了他的侧脸——剑眉入鬓,眼底阴鸷与父亲画的银杏叶如出一辙。
"瑞王殿下万安。
"领路太监突然跪倒,声音发颤。
火星噼啪炸响,那人转身时,龙脑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程徽音慌忙放下轿帘,却听见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越来越近。
"程姑娘?
"轿帘被一柄乌木折扇挑起,瑞王萧景珩的声音带着几分玩味,"尚药局的恭桶缺个懂药性的刷洗——冯公公这份人情,本王记下了。
"轿子继续前行,程徽音的心跳如鼓。
首到被带入一间潮湿的耳房,她才敢松开紧握的拳头。
掌心里除了那枚玉佩,还有不知何时被塞入银针囊的硬物——展开竟是半张《千金方》残页,边角画着三枚带血的银杏叶。
窗外,更鼓敲过三响。
程徽音将残页凑近烛火,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小字:"三更,药库东南角。
"她摸了摸银针囊,又看了看窗外的月色,知道从今夜起,自己己踏入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而这深宫里的每一味药,都可能成为杀人的刀,或是救命的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