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废墟之上”
死寂再次笼罩，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冰冷。
空气里漂浮着粉尘、汗味、还有纸张被暴力撕裂后散发的、淡淡的纤维气味。
几秒钟后，细微的抽气声和压抑的议论声才如同地底的暗流，在后台各个角落重新涌动起来。
工作人员和模特们交换着复杂的眼神，有同情，有震惊，有不解，也有一丝事不关己的麻木。
没有人上前，仿佛谢尘和他脚下那片纸屑的废墟，是一个无形的禁区。
林薇几乎是冲进来的，她甚至没来得及换下那件沉重的“废墟挽歌”。
裙摆拖过地面，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纸屑雪地中央的谢尘。
他的背影佝偻着，像一棵被雷暴瞬间劈断了脊梁的树。
地上散落的，是图纸的残骸，也是他过去一年甚至更久时光的尸骨。
“尘哥！”
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愤怒，她冲到谢尘身边，想碰他又不敢，只能急切地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空洞的眼神，“你……你怎么样？
那个老古板！
他凭什么！
他……” 她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弯腰就要去捡地上的碎片，“我们捡起来！
粘回去！
我去找他理论！
他这是毁坏私人财产！
是……薇薇。”
谢尘终于开口了。
声音异常沙哑、干涩，仿佛砂砾在粗糙的管道里摩擦。
这声音不大，却像有某种力量，让林薇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了下去。
昂贵的西装裤膝盖首接压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压在了那些散落的纸片上。
他没有看林薇，目光低垂，专注地落在眼前的一片狼藉上。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片较大的碎片。
那片纸上，恰好是“废墟挽歌”肩部扭曲钢筋结构的局部放大图。
精细的线条、标注的材质参数和受力分析，此刻都被一道狰狞的撕裂口贯穿。
谢尘的动作很轻，很慢，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考古发掘，又像是在收敛至亲的遗骸。
他一片一片地捡拾着，避开被踩脏的角落，尽可能找到那些边缘相对完整的部分。
他不再试图去拼合，只是将它们仔细地叠放在摊开的掌心。
冰冷的纸片边缘，像刀锋一样刮着他同样冰冷的皮肤。
林薇看着他沉默而专注的侧影，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满腔的怒火和委屈突然像被戳破的气球，泄了下去，只剩下无边的心疼和一种沉甸甸的无力感。
她默默地蹲在他身边，不再说话，也开始帮他小心地拾起那些散落的纸片，一片一片，递到他摊开的掌心。
后台的人渐渐散去，庆功宴的喧嚣隐约从前台传来，与这里的死寂形成讽刺的对比。
没有人再来打扰这个角落的两个人。
收拾完地上大部分能找到的碎片，谢尘捧着那厚厚一叠残破的图纸，慢慢站起身。
他的目光投向后台深处，那里是学院存放特殊展品或淘汰作品的临时仓库。
那件“废墟挽歌”，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依旧矗立在金属支架上，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灰白色的、冰冷的光泽。
它不再是舞台上的焦点，而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失败的象征。
谢尘一步一步走向它。
林薇跟在他身后，想帮他抬那沉重的裙摆，被他无声地抬手制止了。
仓库管理员是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递过来一张表格和一个巨大的、印着“东华设计学院封存”字样的灰色硬质防尘袋。
“签个字。
放进去，封条贴上。”
他的语气公式化，不带任何感***彩，仿佛处理的只是一件普通的废弃道具。
谢尘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有些虚浮。
然后，他和林薇一起，极其费力地将那件沉重的、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礼服裙，一点点塞进那个巨大的、象征着埋葬的灰色袋子里。
混凝土纤维摩擦着防尘袋内壁，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当最后一片裙角消失在袋口，谢尘拉上拉链，亲手将一张鲜红的、印着“封存”和日期的封条，严丝合缝地贴在了拉链头上。
那抹刺眼的红色，像一道宣告***的印章，盖在了他的毕业设计上，也盖在了他曾经炽热的梦想之上。
离开仓库，走出教学楼，外面己是华灯初上。
毕业展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城市的霓虹冷漠地闪烁着。
晚风吹来，带着初夏的暖意，却吹不散谢尘周身的寒意。
“尘哥……” 林薇抱着装有图纸碎片的纸袋，看着身边沉默得像块石头的谢尘，担忧地开口，“你别太往心里去。
那老家伙懂什么？
他根本不明白你的设计有多伟大！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
我们……他说得对。”
谢尘突然开口，打断了林薇的安慰。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却不再是之前的空洞，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林薇愕然地看着他。
谢尘停下脚步，抬起头，望向远处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
城市的灯光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破碎而迷离。
“他说得对……” 谢尘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缓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时尚，最终是要让人穿的。
要舒适，要实用，要服务于人。”
他顿了顿，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刚刚捡拾过碎片的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些纸片冰冷的棱角。
“……也不对。”
林薇屏住呼吸，等着他的下文。
“他撕碎了我的蓝图，” 谢尘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如同淬火后钢铁般的冷硬，“但他没撕碎那个问题。
‘服务于人’……什么样的人？
以什么样的方式服务？
只是为了让他们看起来更美？
更符合潮流？
还是……”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将手伸进西装外套的内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用干净手帕包裹起来的东西。
他一层层打开手帕。
里面是几片相对完整、没有被完全踩脏的设计图碎片，以及——一颗造型奇特的旧铜扣。
铜扣呈不规则的盾牌形，边缘有些磨损，表面有古朴的捶打纹理，中心镶嵌着一小块早己失去光泽的暗色矿石。
这是他今天在后台等待时，在道具箱角落里偶然发现的，莫名地捡了起来。
昏黄的路灯下，谢尘的目光在图纸碎片冰冷粗粝的线条和旧铜扣古朴坚实的轮廓之间缓缓移动。
图纸是过去被否定的证明，铜扣像一块沉默的、不知来自何处的基石。
“他说得对，也不对。”
谢尘最后低声说道，像是说给林薇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更像是在对着那颗旧铜扣和手中的碎片低语。
他将图纸碎片重新用手帕仔细包好，连同那颗铜扣，一起郑重地放回了西装内袋，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那里，冰冷与坚硬并存。
他不再看林薇，迈开脚步，独自走进了城市璀璨而冰冷的夜色里。
背影依旧单薄，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废墟之上，悄然重塑。
林薇抱着纸袋，站在原地，看着他渐渐融入霓虹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动。
她知道，有些东西，在谢尘的心里，己经永远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