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四章 微光与重负
她日夜守在ICU外,几乎不吃不睡,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厚重的门,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几天后,李大山终于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他睁开了眼睛,但那双曾经充满力量和温和的眼睛,此刻却空洞、迷茫,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雾。
他认不出王秀兰,也听不懂她的话。
严重的脑损伤剥夺了他大部分的语言能力和对身体的掌控。
他的半边身体完全瘫痪,像沉重的石头,无法移动分毫。
吞咽困难让他连喝水都呛咳不止,需要护士用棉签蘸水小心润湿他干裂的嘴唇。
“大山,是我,秀兰啊…”王秀兰握着丈夫那只还能微微动弹的手,声音哽咽,一遍遍地呼唤,试图穿透那层隔绝他的迷雾。
回应她的,有时是茫然的凝视,有时是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有时是毫无征兆的、孩子般的哭泣或暴躁的肢体抽动——那是受损的脑神经在失控地表达痛苦和恐惧。
每一次这样的发作,都让王秀兰心如刀绞,却又必须强忍着,像哄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背,哼着不成调的家乡小曲,首到他耗尽力气沉沉睡去。
**康复,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血泪之路。
**每天,康复科的医生和治疗师会来。
他们试图让李大山活动那瘫痪的肢体,进行关节活动度训练。
每一次被动的拉伸,都伴随着李大山痛苦的嘶吼和全身的痉挛抵抗。
王秀兰需要死死按住他完好的半边身体,眼泪和汗水一起滚落。
“放松,大山,放松…这是在帮你…”她在他耳边不断重复,声音颤抖。
“痛…啊…杀…”李大山含糊不清地嘶喊着,口水顺着嘴角流下,眼神里充满了原始的恐惧和抗拒。
简单的指令,如“张嘴”、“闭眼”、“动动手指”,对于此刻的李大山来说,如同攀登天堑。
王秀兰需要耗费几个小时,用尽所有的耐心和技巧去引导。
当他终于能在提示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蜷缩一下手指时,王秀兰会激动得泪流满面,仿佛赢得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役。
然而,下一秒,他又可能陷入完全的混沌,仿佛之前的进步从未发生。
这种反复,比持续的绝望更消磨人的意志。
*****,是另一场冰冷而绝望的战争。
**王秀兰在照顾李大山的间隙,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蜂,奔波于各个地方。
她找到了法律援助中心。
接待她的是一位姓陈的年轻律师,戴着眼镜,神情严肃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情况很困难,”陈律师翻看着王秀兰带来的材料——几张模糊的工友证词、李大山的入院记录、以及那份字迹潦草、条款模糊的“临时工协议”。
“没有首接的劳动合同,没有工伤保险,包工头(王工头)失踪,总承包商(XX建筑公司)肯定会极力撇清关系。
他们很可能说李师傅是王工头私自雇佣的‘黑工’,或者咬定他违规操作,责任自负。”
王秀兰的心一点点下沉:“那…那就没办法了?
我男人是在他们工地上出的事啊!
那么多人都可以作证!”
“证据链不完整,而且是单方证词,效力有限。”
陈律师推了推眼镜,“我们会尽力。
下一步,我们会向劳动监察大队报案,同时给XX建筑公司发律师函。
但你要有心理准备,过程会很长,对方会设置各种障碍,而且…即使最终认定工伤,赔偿金的执行也会是大问题。”
果然,XX建筑公司的态度极其恶劣。
一个穿着西装、油头粉面的经理接待了王秀兰和陈律师,语气倨傲:“李大山?
我们查过了,没有这个员工的记录。
他是跟着一个叫王老五(王工头)的包工头干活的,王老五跟我们公司是分包关系,他的人事、安全、工资都是他自己负责。
现在王老五联系不上,我们也找不到人。
他出事是在非正常工作时间,接的私活,跟我们公司没有任何关系!
你们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
他甚至暗示王秀兰是想讹诈。
王秀兰气得浑身发抖,陈律师则据理力争,现场充满了火药味。
离开时,王秀兰感到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这条路,比她想象的还要黑暗和漫长。
**高利贷的绞索,越收越紧。
**赵老六的电话像索命的符咒,不分昼夜地响起。
“王秀兰!
利息到期了!
连本带利,一共三万五!
明天必须见到钱!”
电话那头的声音冰冷而凶狠。
“赵…赵大哥,再宽限几天…我男人在医院还没醒,我…我管你男人醒没醒!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明天见不到钱,别怪我带人去你家里坐坐!
听说你闺女长得挺水灵?”
***裸的威胁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王秀兰的神经。
“你敢动我女儿!
我跟你拼命!”
王秀兰对着电话嘶吼,眼泪夺眶而出。
“哼,拼命?
你拿什么拼?
识相点,赶紧筹钱!”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
王秀兰瘫坐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长椅上,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将她吞噬。
她看着手机里女儿小芳发来的信息:“妈,奶奶今天精神好点,喝了小半碗粥。
爸怎么样了?
我好想你们。
钱…老师催学费了…”字里行间,是强装的懂事和无法掩饰的忧虑。
**小芳:一夜长大与撕裂的抉择。
**老家,县医院病房里,气氛同样压抑。
李母的病情暂时稳定,但身体极度虚弱,需要长期服药和照顾。
医药费、奶奶的营养费、家里的日常开销,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小芳稚嫩的肩膀上。
白天,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奶奶,喂饭、擦身、倒尿盆。
晚上,等奶奶睡了,她就拿出课本,在昏暗的灯光下拼命学习。
她不敢开大灯,怕费电。
书本上的字迹常常被泪水模糊。
她知道,学习是她唯一的出路,也是爸爸妈妈最大的期望。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家里己经揭不开锅了。
妈妈寄回来的钱早就花光了。
赵老六的人虽然没有真的上门,但那种无形的威胁和村里人的指指点点,让她如芒在背。
班主任找她谈过几次话,委婉地提醒她学费不能再拖了。
“芳儿…”病床上,奶奶虚弱地唤她,“别管奶奶了…奶奶老了,不中用了…把钱…省下来,给你上学…奶奶,您别胡说!
您会好起来的!”
小芳紧紧抓住奶奶枯瘦的手,强忍着眼泪,“学费…我会想办法的!”
她能想什么办法?
村里的小作坊嫌她年纪小,不要她。
她只能利用周末,偷偷跑到邻镇的集市上,帮人看摊子、发传单,一天挣个十几二十块。
这点钱,杯水车薪。
那天下午,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
鲜红的封面,烫金的大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小芳手心生疼。
她拿着通知书,站在空荡荡、家徒西壁的堂屋里,看着墙上那张褪色的全家福——照片上,爸爸笑得那么憨厚有力,妈妈温柔地依偎着,她扎着小辫子,一脸无忧无虑。
“爸…妈…”她喃喃自语,眼泪无声地滑落。
重点高中,大学梦…曾经触手可及的希望,此刻变得那么遥远。
她想起了妈妈电话里疲惫到极致的声音,想起了昏迷不醒、需要天价医药费的爸爸,想起了奶奶痛苦的脸,想起了赵老六的威胁…一个冰冷而决绝的念头,在她心里疯狂滋长。
她颤抖着,将那张承载着全家希望、也仿佛宣告着家庭彻底破产的录取通知书,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
碎纸片像凋零的蝴蝶,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
她蹲下身,抱着膝盖,压抑了太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撕心裂肺,充满了对命运的不甘和对未来的绝望。
**微光何在?
**就在王秀兰感觉自己快要被彻底压垮时,一丝微弱的暖意悄然出现。
刘强拄着拐杖,拖着那条还没好利索的腿,一瘸一拐地来到了医院。
他带来了几个工友凑的一点钱,不多,只有一千多块,还有一兜子苹果和鸡蛋。
“嫂子…对不起,我们…能力有限。”
刘强看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眼神呆滞的李大山,眼圈红了,“但大山哥是个好人…我们不能不管。”
王秀兰看着那点皱巴巴的钱和朴实的食物,眼泪再次涌出。
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这是冰冷世界里,来自同样卑微挣扎的同路人,一份沉甸甸的情谊。
负责照顾李大山的护士小刘,是个心软的姑娘。
她看到王秀兰常常只啃馒头,会偷偷把自己的盒饭分一半给她。
看到李大山情绪失控时,她会耐心地安抚,用专业的手法帮他放松痉挛的肌肉。
她甚至自己掏钱买了些康复训练用的小道具送给王秀兰。
“王姐,别灰心。
李大哥有反应就是好事,慢慢来,急不得。”
小刘护士的轻声安慰,是王秀兰在黑暗中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温暖绳索。
陈律师那边也传来了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劳动监察大队终于受理了投诉,准备去工地调查。
虽然XX建筑公司百般阻挠,但调查程序总算启动了。
这至少意味着,事情没有被彻底堵死,还有一线渺茫的希望。
一天深夜,王秀兰像往常一样,趴在李大山病床边打盹。
连日来的身心俱疲让她睡得很沉。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粗糙、虚弱却带着一丝温度的手,极其轻微地碰触了一下。
她猛地惊醒,抬起头。
病床上,李大山正看着她。
虽然眼神依旧有些涣散,但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
他的嘴唇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嚅动着,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气音。
王秀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凑近他嘴边,用尽全身力气去倾听、去分辨。
“…秀…兰…”一个极其含糊,却无比清晰的名字,如同天籁,艰难地从他破碎的唇齿间挤了出来!
王秀兰的眼泪瞬间决堤,她紧紧握住丈夫那只努力抬起一点点的手,泣不成声:“大山!
大山!
你认得我了?
是我!
是秀兰!
我们回家…我们一定要回家!”
李大山似乎听懂了“回家”两个字,那只唯一能动的眼睛,努力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望向病房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
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他布满伤痕和胡茬的脸颊,缓缓滑落。
“家…”他又含糊地、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字。
希望的火苗,在经历了漫长的、几乎熄灭的寒冬后,终于被这声呼唤和眼泪重新点燃,虽然微弱,却顽强地燃烧起来。
前路依然荆棘密布,重担依然压得人喘不过气,但至少,他们重新找回了彼此。
为了这个“家”,王秀兰知道,她必须,也只能,继续战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