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窗边绣架前的少女却没心情欣赏这美景。
素白的手指捏着银针,在棚架上来回穿梭,不多时,细密的针脚勾勒出几株兰草。
手稳稳的拿着绷架,远远望去,让人不由感叹真是好一幅美人绣花图。
定国侯府的飞檐翘角浸在这暖融融的风里,连廊下挂着的铜铃都懒得摇晃,只有西跨院墙角那株老槐树,还在固执地落着细碎的白花瓣,像一场下不完的、轻飘飘的雪。
“姑娘,喝口茶吧。”
云芝端着茶盏进来时,见到沈清沅微微被汗水濡湿了的发丝,不由出声劝阻。
虽说是定国侯府小姐的闺房,却比下人的院子好不了多少。
望着斑驳的墙角和落满灰尘的房梁,云芝的眼睛不由地有些湿润。
主母去世后,本就不受待见的小姐日子越发不如意了。
云芝看着沈清沅单薄的后背,不由开始为小姐打抱不平。
沈清沅抬头,接过茶盏,指尖触到青瓷的凉意,才觉出指尖的灼痛——方才走神,被绣花针扎了一下,细小的血珠正凝在指腹上。
“又扎着了?”
云芝凑过来,从袖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细麻帕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血珠,“姑娘,歇会儿吧,这帕子不急的。”
“母亲后天要去大慈恩寺进香,这帕子得绣好给她带着。”
沈清沅低头,用牙齿咬断丝线,声音平淡而轻,“慢了,惹的母亲不满就不好了。”
云芝撇撇嘴,没敢接话。
在这定国侯府,谁都知道二姑娘沈清沅的日子最是难。
生母柳氏早逝,留下她一个孤女,虽说顶着“定国侯府二姑娘”的名分,终归是个庶出,活得比丫鬟还不如。
嫡母王氏眼高于顶,嫡姐沈明薇骄纵跋扈,府里的下人都是捧高踩低的,西跨院的门槛,平日里除了送份例的婆子,谁也懒得踏进来。
沈清沅重新拿起绣花针,却被一道娇纵的声音打断。
“哟,这不是二妹妹吗?
躲在这犄角旮旯里做什么呢?”
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与讽刺,不用说,这肯定是长姐沈明薇了。
沈明薇倚在门框上,身后跟着两个垂手侍立的大丫鬟,一个捧着食盒,一个拿着团扇,好一个高贵的大小姐。
沈明薇看着沈清沅的眉眼,眉毛弧形自然,杏眼明亮却一派平静,鼻梁秀气,嘴唇是恰到好处的红。
看着看着,沈明薇不由皱起眉头,十分不悦。
都说女儿随父亲,可她们长得却一点不像。
“见过姐姐。”
沈清沅放下绣针,起身福了福身。
她的动作不算快,却带着一种自成一派的稳妥。
沈明薇的目光落在那抹暗红上,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妹妹这手艺,真是越发倒退了。
不过是给母亲绣块进香的帕子,竟也能扎到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故意跟母亲置气呢。”
她身后的大丫鬟春桃立刻附和:“就是啊,姑娘,二姑娘也太不上心了。
夫人待二姑娘多好,月钱例份从没短过,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春桃。”
沈清沅淡淡地开口,目光落在春桃脸上,“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春桃被她看得一噎,下意识地缩回了脖子。
沈清沅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轻柔,可那双眼睛太静了,像深不见底的潭水,看得人心里发怵。
沈明薇脸色一沉,看向沈清沅,语气立刻冷了,“妹妹倒是会摆主子的架子,怎么,忘了自己在府里是什么身份了?”
“姐姐说笑了。”
沈清沅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沈明薇看着沈清沅这不咸不淡的样子,眉头皱的更紧。
她上前夺过沈清沅手中的绣棚。
鲜红的指甲划过绫罗,绣了三天的绣棚被毫不留情的扯烂。
沈清沅心口不由一痛。
那兰草,是生母柳氏教她绣的第一样东西。
柳氏还在时,总说兰草“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要她学着兰草的样子,哪怕身处逆境,也要守住本心。
可在这侯府,守住本心的代价,就是一次次被人踩在脚下。
稳了稳心神,沈清沅开口:“姐姐若是觉得不好,我重新绣便是。”
“重新绣?”
沈明薇将帕子扔回绣架,发出“咣当”一声,“母亲明日一早就得用,你来得及?
没娘教的东西,哪里懂什么孝顺恭敬?
能在这侯府活这么大,己是母亲仁慈了。”
沈清沅眸子陡然一变,抬头看向沈明薇:“姐姐慎言。”
“我慎言?”
沈明薇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随即又挺首了腰杆,“我说错了吗?
你娘死得早,若不是父亲念着旧情,把你养在府里,你早就不知道在哪儿讨饭了!
如今让你给母亲绣块帕子,还推三阻西,我看你就是……明薇!”
一个略显威严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打断了沈明薇的话。
沈清沅和沈明薇同时转头,就见嫡母王氏扶着大丫鬟锦书的手,站在院门口。
王氏穿着一身石青色的褙子,头上戴着赤金镶珠抹额,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三角眼扫过来时,带着说不出的压迫感。
“见过母亲。”
沈清沅立刻躬身行礼,很是谦恭。
“母亲!”
沈明薇立刻快步上前哭诉,声音中全是委屈:“女儿是来看二妹妹绣帕子的,谁知道她……够了。”
王氏抽出被她挽着的手,目光落在沈清沅身上,“清沅,我让你绣的帕子,何时能好?”
“回母亲,”沈清沅福了福身,“还请母亲再宽限半日,女儿今晚定能绣好。”
王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绣架上那块被揉皱的帕子,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罢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明早进香前给我就行。”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对了,有件事,也该告诉你了。”
沈清沅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王氏很少主动找她说话,更不会用这种语气,多半是没什么好事。
“明日进香回来,”王氏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镇远大将军府的顾夫人会来府里做客,顺便……让他家公子与你见一面。”
沈清沅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母亲,这……怎么?
你不愿意?”
王氏挑眉,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不悦,“镇远大将军府是什么人家?
顾公子是嫡长子,将来是要承袭爵位的,身份何等尊贵。
能让他来相看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别不知好歹。”
“可……”沈清沅反驳,她听说过镇远大将军府的顾晏辰,那可是位不好惹的主儿。
年纪轻轻就在边关立了战功,性子却极为傲慢,眼高于顶,对姑娘们只有讽刺没有好话。
纵然他生的好,却没有哪家小姐心悦于他。
“够了。”
王氏打断她,语气冷了下来,“这是你父亲定下的,由不得你做主。
好好准备着,明日见了顾公子,言行举止都给我谨慎些,若是出了差错,仔细你的皮!”
说完,她也不等沈清沅回应,转身就走。
沈明薇得意地看了沈清沅一眼,快步跟上王氏的脚步,路过沈清沅身边时,故意用帕子捂嘴,低声笑道:“妹妹,可得好好把握这‘福气’啊。”
脚步声渐渐远去,西跨院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风吹槐花瓣的“簌簌”声。
沈清沅站在原地,望着指尖凝固的血,重重叹气。
这侯府,就像一个巨大的囚笼,她从出生起就被困在这里,无论怎么挣扎,都逃不出去。
生母留下的那方绣着兰草的旧帕子还在她的妆奁里锁着,可那“不以无人而不芳”的骨气,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似乎也快要被磨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