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迷雾林溪忘了我三次。或者说,是三次我刻骨铭心的“初次见面”。
阳光好得有些刺眼的午后。我刚结束一个长达四小时的视频会议,走出书房,浑身僵硬。
客厅里,林溪端着水杯,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站在中央。米白色的家居服衬得她愈发瘦小。
她看到我,眼中先是茫然,随即浮起一丝礼貌而疏离的局促。“先生,您好。
请问……厕所在哪里?”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仿佛我是闯入她家里的陌生人。那一瞬间,我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停了。
连带着整个胸腔的空气都被抽干。会议里讨论的那些上亿的项目、复杂的结构力学,
在这一句轻飘飘的问话面前,瞬间崩塌成一堆毫无意义的废墟。我愣了足足五秒,
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在那边,左手第一间。”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指了指走廊的方向。她对我点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迈着碎步走了过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我熟悉了十年的背影。此刻却陌生得像一幅褪色的旧照片。
我转身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流声掩盖自己压抑不住的哽咽。镜子里,
是一个三十出头、眼圈发黑、胡子拉碴的男人。是我自己,
却又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建筑设计师陈铭了。
王医生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味道。他将一张张CT片插在灯箱上,
那片子上代表着大脑的区域,布满了我不愿看懂的阴影和空洞。“陈先生,情况不太乐观。
”王医生扶了扶眼镜,语气冷静得近乎残忍。“从最新的影像来看,
林女士的脑额叶和颞叶萎缩速度在加快。这是典型的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特征,
而且……是不可逆的。”“不可逆”三个字,像三颗冰冷的钢钉,钉进了我的鼓膜。
我旁边的林溪,正安静地坐着,低头饶有兴致地摆弄着自己衣角上的一根线头。
她对这场宣判她精神死刑的对话毫无反应。仿佛在听一个与她无关的、枯燥的下午广播。
她的世界,已经提前被浓雾笼罩,听不见外界的风雨了。回家的路上,车里死寂。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路过我们常去的那家甜品店时,
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林溪却突然扭过头,好奇地打量着我,眼神清澈又陌生。
“你人真好,”她忽然开口,语气真诚。“一直陪着我。我们……是朋友吗?
”我把车停在路边,再也控制不住,趴在方向盘上,任由眼泪汹涌而出。她没有安慰我,
只是伸出一只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哭泣的陌生人。
就在昨天。她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我辞去了设计院的工作,成了她的全职护工。
家里所有尖锐的物品都被我收了起来。墙上、冰箱上、镜子上,贴满了黄色的便利贴。
用最醒目的马克笔写着:“这是林溪,你的名字”、“这是陈铭,
你的丈夫”、“记得按时吃饭”、“不要独自出门”。她像个初生的婴儿,
每天在这个贴满标签的家里重新学习这个世界。她会指着便利贴,
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陈……铭……”然后抬头看看我,眼神里没有爱恋,
只有完成任务般的确认。我们的过去,那些共同编织了十年的锦绣岁月,
被一把无情的剪刀剪得粉碎。只剩下这些苍白无力的标签。
我们之间唯一的、似乎还存在的连接,是客厅阳台角落里的那盆君子兰。
那是我们结婚一周年时,林溪从一个老花匠手里淘来的。她是个植物插画师,
对花草有种近乎痴迷的爱。她说,全世界的植物里,她最爱君子兰,因为它“有信”,
守时开花,从不食言。它肥厚的叶片像一本本摊开的书,脉络清晰,仿佛记载着光阴的故事。
“陈铭,你看,”她曾抱着那盆花,眼睛亮晶晶地对我说。
“我们就把它当成我们的‘记忆储存盘’吧。以后每发生一件开心的事,
我们就对着它讲一遍,让它帮我们存起来。等我们老了,记性不好了,就让它讲给我们听。
”一语成谶。她生病后,画笔再也拿不稳了。那些曾经在她笔下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
都成了杂乱无章的线条。她的话也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沉默。唯独每天,
她会自己搬个小凳子,雷打不动地在君子兰旁边坐上很久。她不说话,也不动,只是看着,
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依恋。仿佛在那片浓雾深处,
灵魂还认得这个老朋友。这盆君子兰,成了她遗忘世界里唯一的坐标。也成了我绝望生活中,
唯一的听众。第二章:回声我接替了林溪照顾君子兰。浇水,用柔软的湿布擦拭每一片叶子,
定期施肥。我做着她以前会做的一切,笨拙地模仿着她的温柔。在她彻底陷入沉默之后,
我开始对着君子兰说话。起初只是为了排遣。这个两百平的房子,因为一个人的失语,
变得空旷得可怕。我需要一点声音,来证明我们还“活着”。“小溪,还记得吗?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图书馆三楼的艺术阅览区。”我一边擦拭着叶片,一边轻声说。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那个场景。那是大三的一个下午,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
在空气中切割出无数道光尘飞舞的轨迹。我正在为建筑史的论文查资料,
却鬼使神差地走到植物学的书架前。她就站在那里,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正踮着脚,
努力去够最高一层的一本厚重的《蕨类植物图鉴》。她的侧脸很专注,
阳光为她的发梢镀上了一层金边。我走过去,很自然地帮她取了下来。“在找这个?
”她回过头,看到我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脸颊泛起红晕。“嗯,谢谢你。
”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同学,你手里的《蕨类植物图鉴》,可以借我看下了吗?
”我对着君子兰,模仿着她当时的语气。“后来啊,我就以请教植物问题为借口,
要了你的联系方式。”“其实我一个理科生,对植物一窍不通,每次约你出来前,
都要在网上恶补好几个小时的资料,生怕露馅。”我讲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青涩的年纪。
君子兰的叶片在阳光下油光发亮,静静地听着。林溪的病情,像一架缓慢下坠的飞机。
偶尔有平稳的飞行,但最终的方向是坠落。她开始出现认知障碍,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会把遥控器当成电话,对着它喃喃自语。有一次,我深夜醒来,发现她正站在窗前,
试图“拉开”窗帘去看星星。可那是一堵承重墙。我的朋友老张来看过我几次。
他是我大学的室友,也是我曾经的同事。“阿铭,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坐在我对面,
眉头紧锁。“你才32岁,你的人生不能就这么耗着。”“你把设计院的工作都辞了,
以后怎么办?”“小溪这个病……说句你不爱听的,这就是个无底洞。”“那能怎么办?
”我看着在阳台边发呆的林溪,声音沙哑。“她是我的妻子。我总不能把她扔到疗养院,
自己去过潇洒日子吧?”“我不是那个意思!”老张急了。“我的意思是,你要面对现实。
”“可以请专业的护工,你回归你的工作,至少让生活有个正常的轨道。
”“你把自己也搭进去,万一你倒了,她怎么办?”我知道老张说的是对的,
每一句都充满了理性的光辉。可情感若是能被理性轻易说服,那就不叫情感了。我送走他,
关上门,整个世界的重量仿佛又重新压回我一个人身上。我走到阳台,
坐在林溪旁边的小凳子上。她没有看我,依旧望着那盆君子兰。“小溪,别听他的。
”我轻声对君子兰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不会放弃的。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旅行吗?去了青岛。”“你这个在内陆长大的孩子,第一次看到海,
兴奋得像个小孩。”“可你又怕水,死活不肯下海游泳,只敢在沙滩上踩水。
”“晚上我们去吃海鲜,你吃蛤蜊吃得不亦乐乎,还非要喝啤酒,结果一杯倒,
我把你背回酒店的路上,你就在我耳边唱《小毛驴》,跑调跑到西伯利亚去了。
”“还有我求婚那天。”“我提前订了那家你最喜欢的法式餐厅,
把戒指藏在了你最爱的提拉米苏里。”“结果你一勺子下去,‘咯噔’一声,
差点把牙给硌掉。”“你把戒指从奶油里挖出来,一脸错愕地看着我,嘴边还沾着可可粉。
”“我单膝跪地,准备好的一大段台词,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只憋出一句‘你……愿意嫁给我吗?’”“你看着我傻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眼泪却流了一脸,然后把沾着奶油的手指,连同戒指一起,塞进了我手里。”我一边讲,
一边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这些记忆,曾经是那么鲜活,是构成我们生命的基石。
如今,它们只存在于我一个人的脑海里,像一座只有我一个居民的孤城。而林溪,
那个曾经与我一同筑城的伙伴,却在城外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回家的门。
我开始更频繁地对着君子兰说话。我把我们的十年,掰开揉碎,一点一点地讲给它听。
从我们租的第一个小公寓,墙壁上贴满了我们一起画的画;到我们买了现在这个房子,
你亲手设计了整个阳台的花园;从我们为了一点小事吵架,你气得跑出门,
结果不到十分钟又自己跑回来,手里还拿着我爱吃的烤红薯;到我们依偎在沙发上,
看一部老电影,从头哭到尾……我讲得口干舌燥,讲得自己都分不清是回忆还是梦境。
而那盆君子兰,仿佛真的在听。它长得异常繁茂,油绿的叶片肥厚得像上好的翡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