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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然第三次把半袋糜子倒进回鹘人的羊皮袋时,指节因为攥得太紧泛出青白。

孔雀河支流的卵石滩上还留着前次争执的痕迹 —— 被踩扁的陶罐碎片混在沙里,像某种不甘的眼睛。

“***的小子,下次带麦粉来。”

络腮胡的回鹘头领用骨刀敲着水囊,皮囊里的水晃出细碎的光。

他身后的少年们正把勒索来的粮食倒进驼鞍,有粒糜子从袋口漏出来,立刻被戈壁上的风卷向远处的红柳林。

“我们屯垦点的麦种都快不够了。”

苏然终于开口,声音被风撕得有些碎,“再这么换下去,秋收前就要断粮。”

“断粮是你们的事。”

头领啐了口沙,“这条河是我们祖辈守着的,要喝水就得拿东西换。”

队伍往屯垦点走时,苏然故意落在后面。

红柳林在夕阳里泛着铁锈色,细密的枝条间有水滴坠落在沙地上,洇出深色的圆点又迅速消失。

他蹲下身摸了摸潮湿的沙土,身后突然传来窸窣声 —— 个穿靛蓝布裙的姑娘正摘红柳花,筐里的花枝己经堆得半满,发辫上还别着朵刚摘的粉红花苞。

“别碰湿沙下面的根。”

姑娘说话时带着口音,汉语说得却很清楚,指尖捏着花枝转了半圈,“红柳的根会记水脉,挖断了就再也找不着了。

去年我家羊圈后的老红柳被沙埋了半腰,照样能从丈深的地下吸水。”

苏然猛地缩回手。

姑娘放下竹筐凑近,指尖在沙地上划出蜿蜒的线条:“看见这些细沙纹路没?

它们都是跟着水流走的。

我爹说这叫‘大地的掌纹’,顺着纹路挖,准能找着水。”

“你知道哪里能挖到水?”

苏然抓住她的手腕,又慌忙松开 —— 姑娘的镯子在夕阳里泛着银光,是用野骆驼骨磨的,内侧还刻着细小的花纹。

“我叫阿依古丽。”

她翻转手腕展示镯子,“这是我十二岁时自己磨的,骆驼骨要泡在泉水里三个月才不会开裂。”

她往林外指了指,“我家羊圈后面有片芨芨草,比别处密三倍。

戈壁上的草比人精,哪里有水就往哪里长。”

回到屯垦点时,土坯垒的营门己经笼在暮色里。

负责军需的小吏正站在晒粮场骂人,看见苏然就把账本摔过来:“这月口粮又短了三成!

再取不到足够的水,秋播的种子都要被用来换水了!”

“李吏,我们能在红柳林挖到水。”

苏然把阿依古丽画的路线图铺开,纸角还沾着片红柳叶,“有个塔吉克姑娘说那里有活水脉,她还会看草色辨水情。”

“胡扯!”

李吏把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一个丫头片子的话也能信?”

“她今早用红柳枝给我们指路,避开了三处流沙坑。”

苏然指着图纸上的标记,“这些三角符号是她画的,说下面有暗河冲刷的空洞。”

赵五在旁边帮腔:“那丫头还会治沙眼病,给老马抹了草药,现在都能驮着两袋水走稳路了。”

当第一把 “洛阳铲” 被削出来时,阿依古丽蹲在边上笑。

她从怀里掏出块磨得光滑的卵石,在榆木铲头蹭了蹭:“要把铲刃磨成月牙形,这样带上来的土才不会漏。”

说着突然抢过去往沙里插,“红柳根是斜着长的,得顺着 45 度角挖 —— 就像你们***插秧,得顺着地势才好成活。”

苏然看着她灵活的手腕,突然想起中原家乡的姐姐。

阿依古丽把红柳花枝编成小篮,往里面放了几颗野枸杞:“这能泡水喝,比你们带的茶叶解渴。”

“挖到水脉要先敬河神。”

阿依古丽往铲头系了块红绸,是用她的头巾撕的,边角还绣着细小的羊角纹,“这是我娘教我的绣法,说能祈求水流不断。”

第一铲是干燥的黄沙,第二铲混着红柳根须,到第五铲时,阿依古丽突然按住苏然的手:“停!”

她把耳朵贴在木杆上,银镯子轻轻磕在榆木杆上,“听见没?

水在说话呢 —— 这声音比雀鸟叫得沉,是藏在地下的活水。”

当带着湿气的泥土被提上来时,阿依古丽突然拍手笑起来。

她摘下发辫上的红柳花,***苏然的衣襟:“这是我们的规矩,找到水脉的人要戴花,就像草原上最勇敢的猎手。”

挖坎儿井的日子里,阿依古丽每天都来送囊。

她的馕总比别人的香,里面掺着沙枣碎:“把馕坑烧到冒烟时再贴进去,烤出来的皮才会脆。”

她把馕掰成小块分给士卒,自己蹲在竖井边看苏然画图纸:“暗渠要拐三个弯,绕过那片白碱地 —— 去年我弟弟在那挖陷阱捕黄羊,坎土曼都挖卷了刃,土里面全是硝石。”

李吏起初总提防着她,首到有次看见她把自己的羊皮袄垫在运土的筐子底下。

“丫头,你就不怕回鹘人知道了找你麻烦?”

他递过去块麦饼,是从自己口粮里省的。

“我爹说,屯垦的***能种出好麦子。”

阿依古丽咬着麦饼笑,嘴角沾着麦麸,“去年他用两只羊换了你们的麦种,收的麦子磨成粉,蒸出来的馒头能飘出奶香味。”

她突然压低声音,“其实回鹘部落里也有好人,我认识个放羊的阿叔,偷偷给我们指过取水的浅滩。”

暗渠挖到第三十步时,突然碰到坚硬的岩层。

赵五的坎土曼崩出缺口,阿依古丽突然跑出去,回来时抱着堆晒干的红柳枝和几块硫磺石:“烧着熏石头,再泼冷水,石头就会裂开。

这是商队教我的法子,他们用这个开山路。”

篝火在竖井边燃起时,她坐在苏然身边唱歌。

塔吉克语的调子像流水,唱到动情处,银镯子随着节奏轻响。

“这是唱给雪山的歌,” 她解释道,“我娘说所有的水都来自雪山,唱歌给它们听,水流就会更顺畅。”

“你们中原也有这么好听的歌吗?”

阿依古丽拨弄着篝火,火星子溅在她的银镯子上。

“有采莲曲。”

苏然往火堆里添柴,“江南的姑娘划着船唱,水面上都是荷花。”

“荷花好看还是红柳好看?”

她突然问,眼睛在火光里亮晶晶的,“红柳能在沙漠里开花,花瓣落了还能当柴烧,根须能固住沙子 —— 就像我们塔吉克人,在哪里都能扎根。”

苏然正要回答,突然听见暗渠里传来喊声:“出水了!”

当清水被引入屯垦点的蓄水池时,阿依古丽把带来的杏干撒进水里。

她突然脱掉鞋子踏进池里,银镯子在水面晃出细碎的光:“我们的规矩,第一个踩进水塘的人要跳舞。”

她的裙摆扫过水面,惊起圈涟漪,像把月光都搅碎了。

李吏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小陶罐,里面是他珍藏的杏花酒:“丫头,这酒敬你!”

阿依古丽喝得脸颊发红,突然拉起苏然往红柳林跑。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指着林深处:“看!

那些红柳都开花了 —— 它们知道有水喝了。”

风里飘来她的笑声,比泉水还要清冽。

苏然看着她被月光染成银色的发辫,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比刀枪更有力量。

就像这坎儿井里的水,既能浇灌庄稼,也能让不同民族的人的心连在一起。

后来回鹘人再去孔雀河时,发现***取水的队伍不见了。

络腮胡头领踢着地上的红柳花枝,突然看见远处的田埂上,阿依古丽正教***妇女辨认能吃的野菜,她的蓝布裙在田垄间飘动,像朵盛开在戈壁上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