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谬珏
谬珏早己将这压抑的常态刻入骨髓,他快步离开斑马线,鞋底敲击着异常平整的路面,朝着那座如同方舟般矗立的悖城中心图书馆走去。
作为一名古籍文献修复员,他的工作是由泛黄的纸页、模糊的墨迹和岁月留下的脆弱裂痕组成。
他修补的不仅是书,更像是这座城市庞大规则机器运转下,被刻意遗忘、涂抹或碾碎的历史残渣。
这座城市,在眼睛的凝视下,运行着无数精密而冷酷的“规则”,所有人都在其齿轮下无声啮合,谬珏也不例外,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谨慎: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城西高耸的墙吞噬,城东的“暮光区”便进入宵禁,无人敢在城市的阴影下逗留,连流浪猫都销声匿迹。
每月十五是静默日,从清晨第一缕光到午夜钟声敲响,整座城市像被按下了静音键,连咳嗽都必须压进胸腔深处。
谬珏往往选择这天沉浸在最复杂的修复工作中,寂静反而成了最佳的背景音。
城市中心那座哥特式尖顶、布满复杂机械结构的钟楼,其钟声如同无形的枷锁,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正在做什么——吃饭、争吵、奔跑——只要那沉重、悠长的钟声响起,所有人必须在瞬间凝固,低头,默数十秒。
十秒之后,生活才敢战战兢兢地重新按下播放键。
谬珏曾亲眼见过一个在钟响瞬间没能停住脚步的人,被两个戴着空白陶瓷面具、穿着银灰色制服的人悄无声息地带走,消失在街角的阴影里,连一丝挣扎的痕迹都没留下。
至于那些出现在废弃工厂外墙、幽深小巷尽头,甚至有时会短暂浮现在公共显示屏上的猩红“禁止进入”标志,那是绝对的禁忌。
好奇心在悖城是致命的奢侈品,其代价往往超出想象力的边界那些古籍的残破纸页间,偶尔会顽强地渗出描述悖城早期景象的段落,字里行间透出的氛围,一种混杂着混乱、焦虑却又带着奇异生机的感觉。
与现今窒息般的压抑规则截然不同。
更诡异的是,某些描述竟与现今的规则隐约呼应,却在古籍的语境下显得更加荒诞、不可理喻,如同疯子的呓语。
他习惯性地将这些零碎的、看似无关的片段记在一个加密的笔记本里,一种本能的谨慎让他没有深究,却也未曾丢弃。
而下班后的漫长夜晚,是谬珏的最喜欢的时间。
回到他那间堆满书籍、略显凌乱的小公寓,打开那台老旧的终端机,他就成了网络论坛“悖城”的版主之一。
——M先生。
这个论坛聚集着一批对悖城种种怪现象着迷的人,分享着各自遇到的规则细节、陶瓷面具目击报告,以及各种无法证实的都市传说。
在这里,人们试图在眼睛无孔不入的监控网下,用碎片拼凑这座钢铁囚笼的真相。
这天深夜,谬珏刚处理完几个关于静默日异常噪音的举报帖,正准备关闭电脑,一条新发布的帖子标题突然跳入眼帘,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的倦怠:午夜影像12路末班车的空位发帖人ID是一串乱码:V0id_7。
帖子的内容很短,文字却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粘稠感:时间:昨夜23:58分。
地点:旧城区总站,12路末班车发车点。
我听到了脚步声!
它一首在追我!!
12号座位!
它看起来是空的!
但它不是空的!!
规则…规则没有说…车上只能有“人”它在等谁?
文字下方,附着一张像素粗糙、光线昏暗得如同蒙着一层油污的手机照片。
画面中心是一辆涂装剥落、锈迹斑斑的老旧公交车,停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车头灯像两颗浑浊失神的眼球,透过布满污渍和凝结水汽的车窗玻璃,勉强可以辨认出车厢内空无一人——除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谬珏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拖动鼠标,将照片局部放大。
在那个“空位”的椅背上方的车窗玻璃上,光线似乎发生了极其细微的扭曲,形成一个极其淡薄、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轮廓,一个勉强可以辨认出是人类坐姿的、极其不自然的、仿佛由阴影和水汽构成的虚影。
它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存在感,仿佛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座位上散发出的冰冷和……饥饿感?
更让谬珏脊背发凉的是照片的角落,就在公交车尾部的地面上,光线恰好照亮了一个模糊但熟悉的标记,一个用深红色油漆潦草喷涂的、己经干涸的“禁止进入”标志。
“12路,旧城区总站...…”谬珏喃喃自语道。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前年在图书馆整理一批标记为“废弃市政档案-高危”的古籍残卷时,其中就提到过旧城区改造前的12路车,似乎发生过什么重大事故,记录被刻意涂抹了大半,只留下一些语焉不详的警告字眼,其中就包括“满座勿乘”和“亥时...莫近!”
之类的短语,当时他只以为是普通的乘车规则。
他立刻动手,试图联系发帖人V0id_7,私信窗口弹出,却只显示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该用户不存在或己被注销帖子下方,只有零星几条回复:“楼主P图技术不错,但下次记得把禁止标志P掉,小心面具人请你喝茶。”
“旧城区总站?
那地方晚上不是早就清场了吗?
你怎么进去的?”
“假的吧?
12路末班车我上个月坐过,没什么特别的。”
“等等…那个影子…你们放大看车窗!
我靠!
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己举报。
传播不实信息,制造恐慌。”
最后一条回复的时间显示在几分钟前,谬珏的心沉了下去,他刷新了一下页面。
果然。
该主题不存在或己被删除。
连同那个诡异的ID V0id_7,以及那张令人不安的照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橡皮擦彻底抹去,只有论坛冰冷的提示,证明着刚才并非幻觉。
谬珏沉默的靠在椅背上,冰冷的木质椅背硌着他的脊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的哒哒声。
图书馆里那些关于旧12路车的残缺记载、照片里扭曲的空位虚影、以及发帖人被瞬间抹除的痕迹……这些碎片在他脑海中碰撞。
悖城的规则如同精密运行的齿轮,冰冷而绝对。
但这个关于“空位”的怪帖,却像一颗强行塞入的沙砾,带着一种规则之外的、更加原始的恶意。
它不仅仅是在违反规则,更像是在利用规则本身的缝隙,甚至…嘲弄规则。
窗外,正沉入更深的夜。
就在这时,极其轻微的、规律得如同机械节拍器的声音,穿透了公寓单薄的墙壁,钻入他的耳中。
笃…笃…笃…那是金属靴底叩击冰冷路面的声音。
坚硬、冰冷、毫无情感起伏,正由远及近,在下方空旷死寂的街道上清晰地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神经上。
谬珏迅速关掉电脑屏幕,房间陷入黑暗。
他屏住呼吸,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那脚步声在公寓楼下的街道上停顿了片刻,仿佛在确认着什么,极其精确地停顿了三秒然后才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黑暗中,谬珏的指尖冰凉。
那个被删除的帖子,那张照片里模糊却充满恶意的轮廓,还有古籍里语焉不详的警告,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12路末班车的“空位”……它在等谁?
而那个发出警告的V0id_7,他现在又在哪里?
那午夜公交车上无形的“空位”,像一个冰冷的邀请,也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在悖城的夜色中,无声地等待着它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