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砂之缘

暮春时节，细密的雨丝如帘幕般垂落，轻柔地打湿了太极殿前那光洁的汉白玉阶。

沈缘秋手中紧握着半块龙纹玉佩，她的指腹缓缓摩挲着玉佩裂纹处的鎏金，母亲临终前那微弱却又清晰的低语，仿佛幽灵般在她耳畔回响：“去禁军考校场，找持青铜剑的人。”

她身着粗布襦裙，上面还沾着昨夜的寒露。

身后跟着三个少年，他们畏畏缩缩，皆是被家中女眷驱赶出来，试图混入禁军谋求出路的“男丁”。

沈缘秋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竹制木剑，抬眼望向那前方朱漆大门上高悬的“女剑侍考校”匾额，激烈的心跳声仿佛要冲破胸腔，竟隐隐盖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站住！”

守门的女卫一声厉喝，手中长枪一横，拦下了他们的去路。

女卫的目光在沈缘秋胸前晃动的玉佩上短暂停留，吐出两个字：“凭证。”

沈缘秋赶忙递上玉佩，玉质温润凉爽，然而那裂纹处却透着一丝暗红，恰似凝固的鲜血。

女卫的指尖刚触碰到玉佩，瞳孔瞬间急剧收缩，她猛地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惶与急切：“跟我来。”

踏入考校场，三十六名女子整齐地列成三排，她们腰间皆悬挂着真铁剑，散发着一股肃杀之气。

沈缘秋被带到场地中央，只见正中央端坐着一位华服女子，她黛眉斜飞入鬓，袖口处用金线精心绣着展翅欲飞的凤凰，气质高贵冷艳，竟是当今太后身边的女官苏明薇。

“可识得此剑？”

苏明薇抬手，身旁侍女托着的漆盘上，静静躺着一柄青铜剑。

剑身刻满了形似蝌蚪的古文字，剑柄处镶嵌的红宝石散发着幽幽的光芒，这不正是母亲口中至关重要的那柄剑吗？

沈缘秋深吸一口气，忽觉丹田处有一股热流如灵动的游蛇般涌动起来。

昨夜在破庙之中，她误吞的那颗赤色砂粒，此刻竟顺着经脉快速窜至掌心。

在一种莫名力量的驱使下，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剑柄。

刹那间，剑身的纹路突然泛起微光，那些蝌蚪文仿佛活了过来，竟化作流动的星图，在她的视网膜上投下一片璀璨绚烂的光影。

“天枢星落，地脉血涌，赤砂现世，王朝当兴。”

苏明薇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带着一丝震颤，“二十年前，先帝持此剑平定七王之乱，临终前将剑断为两截，半块玉佩交予心腹，半柄剑则藏于禁军考校场。

今日你持玉佩而来，又能唤醒剑身星图，你可是先帝遗脉？”

沈缘秋只感觉指尖一阵发麻，母亲临终前的眼神在她脑海中如闪电般划过——那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母亲眼中褪去了怯懦，取而代之的是燃烧着的熊熊烈火：“你父亲是镇北将军之女，被男嗣党毒杀于雁门关......”就在这时，场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十七八个锦衣女子气势汹汹地闯入。

为首者腰佩玉珏，正是当今长公主的亲卫统领任瑶。

任瑶目光如鹰般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沈缘秋握剑的手上，顿时冷笑出声：“区区一个民女，也敢妄图染指先帝遗物？

太后有令，青铜剑需由宗室女眷继承——阿缘，你难道忘了我们儿时的约定么？”

沈缘秋缓缓抬头，任瑶的绣鞋毫不留情地碾过湿滑的青砖，鞋尖那金线绣成的牡丹沾上了点点泥污。

曾经，她们在城南破巷中一同偷食糖糕，任瑶还说要带她去观赏太液池的荷花，可如今，对方眼中却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任瑶，你可知《女戒》第三十二条？”

苏明薇突然开口，声音清冷，“非宗室女可凭军功入禁军，若能在考校中连胜三场，便可获‘女剑侍’衔。”

任瑶脸色微微一变，怒声道：“苏女官，你这是要坏了祖宗规矩？”

“规矩？”

沈缘秋突然大声开口，赤砂带来的热流让她的嗓音变得沙哑，“大炎女子戍边卫国之时，男嗣们却在闺中悠闲绣花；女子在沙场浴血奋战，男嗣们却在榻上吟诗作赋。

如今北疆二十万铁骑压境，你们却在这里为了一块破玉、一柄旧剑争得不可开交？”

言罢，她猛地抽出腰间竹剑，剑鞘甩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任瑶脸色一沉，腰间铁剑瞬间出鞘三寸，那凌厉的寒光映得沈缘秋的瞳孔发亮。

场外的考生们见状，纷纷惊慌后退，唯有苏明薇神色镇定，抬手示意侍女退下，眼中反而泛起一丝饶有兴味的光芒。

第一剑如疾风骤雨般袭来，任瑶师承禁军教头，这一招式皆是大开大合的凌厉杀招。

沈缘秋反应极快，侧身敏捷避开，竹剑顺势点向对方手腕的“阳池穴”，可就在即将触及的瞬间，竹剑却偏了半寸——这是她们小时候玩闹时养成的习惯，任瑶最怕痒，每次到这个时候，总会咯咯笑倒在地。

“你竟敢让我？”

任瑶咬牙切齿，剑势陡然变招，这一次竟是首逼沈缘秋的咽喉而来，杀意尽显。

沈缘秋毫不慌乱，旋身巧妙避开，竹剑借势缠住对方的剑穗，猛地用力一扯。

任瑶顿时重心不稳，踉跄着向前冲去，一头撞向场边的兵器架。

只听“哗啦”一声，数十柄铁剑轰然倒地，惊起了一群栖息在附近的麻雀。

“第一场，沈缘秋胜。”

苏明薇面无表情地掷下一枚青铜令，“第二场，比箭术。”

百步之外，箭靶静静矗立在那里，在这阴雨朦胧的天色中，那靶心的红心几乎难以看清。

沈缘秋从侍女手中接过角弓，弓弦上似乎还残留着前任使用者的体温。

她搭箭、拉弓，母亲的话在她耳边响起：“眼神要像针尖，一旦扎进目标，就绝不能拔出来。”

就在羽箭离弦的瞬间，那股赤砂带来的热流再次涌上她的眼眶。

此刻，她的视野变得极为清晰，竟能清楚地看到雨丝如何轻柔地划过箭头的羽毛，如何缓缓在箭杆上凝聚成水珠，又如何在破风的瞬间被甩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砰”的一声闷响，箭矢精准地射中红心，尾羽剧烈震颤着，发出一阵嗡嗡的鸣声。

任瑶的箭射出稍迟片刻，擦着红心的边缘稳稳入靶。

她死死盯着那箭杆，指尖不由自主地掐进掌心，脸色阴沉地说道：“第三场......比权谋。”

考校场的角落，几个侍从突然抬出一口木箱。

苏明薇示意任瑶打开，箱中满满当当堆着竹简，每卷竹简上都系着不同颜色的丝绦——红色代表盐铁，蓝色代表漕运，黄色代表禁军布防。

“抽选一卷，说出三年内可革新之策。”

苏明薇平静地说道。

任瑶抽到的是黄签。

她缓缓展开竹简，目光迅速扫过禁军布防图，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如今禁军分左右羽林，皆由宗室女统领，但男嗣们组建的‘清君侧’私兵己悄然渗透至京城......”她忽然转头看向沈缘秋，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若我是掌兵者，必先以‘赤砂’之名，组建女子暗卫，严密监视各府男嗣动向。”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声。

“赤砂”乃是传说中先帝的亲卫，专司暗杀与谍报，却在男嗣干政之后，被污蔑为“妖术组织”，但凡与赤砂有关联者，皆会被处以剜目之刑。

沈缘秋抽到的是红签。

她展开竹简，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盐井的产量。

忽然，她想起昨夜在破庙中，有个瞎眼老妇曾偷偷塞给她一块盐砖，砖底刻着“私盐坊占七成市面”的字样。

“盐铁官营，本是利国利民之良策，”她的指尖轻轻划过竹简上“亏损”二字，“但如今官盐苦涩难咽，私盐却细腻可口，百姓宁肯冒着风险去买私盐，也不愿使用官盐。

依我之见，应从盐井匠人入手，许以户籍豁免的优厚条件，令其改良制盐之法。

再设立‘巡盐女使’，凡是举报私盐者，皆赏百金。”

苏明薇闻言，猛然起身，裙裾扫过漆盘。

青铜剑在雨中闪烁着微光，剑柄上的红宝石映得沈缘秋眼底一片赤红，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她血管里奔腾涌动。

她突然明白，母亲为何至死都不肯说出父亲的姓名——那并非怯懦，而是要用最钝的刀，一点点剜开这腐朽王朝的脓疮。

“第三场，沈缘秋胜。”

苏明薇的声音坚定有力，盖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从今日起，你便是禁军‘赤砂卫’统领，持此剑，代太后巡边。”

任瑶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纸，她突然颤抖着手指指向沈缘秋腰间，声嘶力竭地喊道：“她、她用的是妖术！

方才射箭时，她眼中有红光......那是赤砂入体的征兆。”

苏明薇神色平静地转身，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卷黄绫，“先帝留下遗诏：‘若赤砂现世，凡阻挠变革者，可先斩后奏。

’任瑶，你私通北疆可汗的密信，难道要我当众宣读？”

任瑶如遭雷击，踉跄着向后退去，手中铁剑“当啷”一声落地。

沈缘秋这才注意到，任瑶靴底绣着的并非牡丹，而是北疆特有的狼头图腾。

雨声渐渐急促起来，她紧紧握住青铜剑，剑身星图突然流转变幻，在地面的水洼中映出破碎的宫殿轮廓——那是被男嗣党烧毁的未央宫，也是她即将重建的王朝根基。

“明日卯时，随我进宫面见太后。”

苏明薇将黄绫轻轻塞进沈缘秋手中，“记住，从今天起，你不再是城南卖枣的阿缘，你是大炎王朝的剑，要剖开这层腐朽的茧，让女子的剑锋，成为新的日月星辰。”

沈缘秋缓缓低头，黄绫上“赤砂卫”三字用朱砂写成，那血迹似乎还未干透。

她忽然想起母亲葬在乱葬岗时，她用树枝在坟头刻下的字——不是“沈氏之墓”，而是“剑待出鞘”。

雨渐渐停了，天边裂开一道缝隙，暮色如同融化的铁锈，缓缓涂满考校场的飞檐。

沈缘秋将半块玉佩轻轻按在剑柄的红宝石上，那裂纹竟与剑身纹路严丝合缝。

刹那间，星图化作赤色流光，顺着她的手臂迅速蔓延至心口，在衣襟上烫出一枚砂粒状的印记。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喊声在空气中回荡，其中似乎还藏着几不可闻的弦音。

沈缘秋紧紧握住剑柄，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战鼓般激烈——这是变革的前奏，是旧王朝的丧钟，更是千万女子即将握剑书写的新篇章。

她抬头望向紫禁城的方向，暮色中的宫墙巍峨高耸如铁铸，却终究挡不住她眼中那熠熠生辉的光芒。

赤砂己燃，剑笔待挥，这万里山河，终将在女子的剑锋下，重新染上属于她们的绚丽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