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德拿着县里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手指在“重点大学预备班”几个字上反复摩挲,指腹的薄茧蹭得纸面发毛。
沈明顺蹲在门槛上,看着哥哥身后墙上贴满的奖状,突然觉得那些红底金字刺得人眼睛疼。
晚饭时,八仙桌上摆着一盘炒青菜,一碗腌萝卜,沈阳闷头喝着散装白酒,酒瓶底的沉淀物被晃得打转。
吴安把最后一块玉米饼子推到沈明德面前,声音低哑:“你爹去砖窑厂找厂长说了,想预支三个月工资,供你先去报到。”
沈阳“啪”地放下酒杯,酒液溅在桌面上:“预支?
砖窑厂这月工资都没发齐!
再说,顺顺后年也该上初中了,俩孩子一起读书,家里锅都得掀了。”
沈明德捏着饼子的手猛地收紧,饼渣簌簌落在裤腿上:“爹,我可以去打工,供弟弟……胡说!”
吴安打断他,眼圈一下子红了,“你从小学习就拔尖,不上大学对得起谁?
顺顺还小,晚两年上学咋了?”
沈明顺扒着碗里的稀粥,粥水映出他涨红的脸。
他知道家里的账本藏在吴安的梳妆盒里,每一页都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爹的药钱,娘的头痛粉,还有他去年摔断胳膊时欠卫生院的账。
沈明德的录取通知书像块烙铁,烫得他喉咙发紧。
“晚两年?”
沈阳的声音陡然拔高,指节在桌上敲得邦邦响,“顺顺这孩子笨是笨点,可读书踏实!
你让他再等三年,到时候心野了,还能坐进课堂?”
他看向沈明德,眼神软了些,“明德,不是爹不让你读,你先去镇上的砖窑厂帮工,等顺顺初中念完,爹砸锅卖铁也供你……那怎么行!”
吴安猛地站起来,围裙带子甩在桌角,“明德是长子,将来是要撑起这个家的!
顺顺读书哪有他哥有出息?
晚几年就晚几年,耽误不了啥!”
沈明顺猛地把碗往桌上一放,粥碗在桌面上转了两圈。
“我不上了!”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让哥去上!
我去砖窑厂拉砖!”
沈明德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手劲大得像铁钳。
“你胡说什么!”
他的声音也在抖,“我去打工,你好好上学。”
“都闭嘴!”
沈阳吼了一声,胸口剧烈起伏。
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院子里静得能听见石榴树落叶的声音。
他盯着桌面的裂纹看了半晌,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裹着几张毛票。
“这是我攒的私房钱,先给明德买火车票。”
他把钱推到沈明德面前,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顺顺,爹对不住你。
你再等三年,三年后,爹一定让你走进学堂。”
吴安别过头,用围裙擦了擦眼睛。
沈明顺看着哥哥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突然想起小时候哥哥教他写“b”和“d”的样子,想起哥哥把唯一的糖塞给他的样子。
他抓起桌上的玉米饼子,狠狠咬了一大口,饼渣卡在牙缝里,涩得他眼泪首流。
夜里,沈明顺听见爹娘在里屋低声争吵。
吴安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就是偏心!
顺顺还小……”沈阳叹了口气:“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这心里好受?
可明德是块读书的料,不能毁了……”他悄悄爬起来,走到沈明德的床边。
哥哥还没睡,正借着月光摩挲录取通知书。
“哥,”沈明顺的声音闷闷的,“你去吧。
我等三年,不怕。”
沈明德猛地转过头,月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亮晶晶的东西在眼眶里打转。
他把沈明顺拉进怀里,下巴抵在弟弟的发顶:“等哥在大学里勤工俭学攒够钱,就回来接你。”
沈明顺在哥哥怀里点了点头,闻着他身上洗得发白的皂角味,突然觉得三年也没那么长。
就像院子里的石榴树,冬天落光了叶,春天总会再发芽。
第二天清晨,吴安给沈明德收拾行李,把沈阳那件没穿过的蓝布褂子叠了又叠。
沈明顺蹲在灶台边帮爹烧火,火苗舔着锅底,映得他脸颊发烫。
“爹,”他突然开口,“砖窑厂招童工不?”
沈阳手里的火钳“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火星溅到他的布鞋上。
他看着儿子被火烤红的脸,突然把他搂进怀里,胡茬扎得沈明顺脖子发痒。
“傻小子,”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好好在家待着,看书,写字,等哥回来。”
沈明德走的那天,沈明顺没去送。
他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把哥哥用过的旧课本翻得卷了边。
风从院墙外吹进来,带着火车站的汽笛声,也带着沈明德临走时塞给他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弟,等我。”
沈明顺把纸条夹进课本里,对着空荡荡的堂屋说:“哥,我等你。”
老槐树上的蝉鸣又响了起来,好像在为这个夏天,也为这个漫长的约定,唱着没尽头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