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道蜷缩在石墩狂奔颠簸的背上,耳边是呼啸的风声、石墩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以及自己微弱断续的呜咽。
眼前的世界模糊、旋转,只有那片被践踏的金黄粟穗,和刺目的、不断扩散的猩红,像烙印一样刻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阿妈……阿妈……剧烈的颠簸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悲伤,让两岁的幼童意识开始模糊、抽离。
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灵魂飘飘荡荡,坠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唯有记忆深处最温暖的碎片,如同寒夜中的萤火,顽强地亮了起来。
“飞咯!
车道娃儿飞咯!”
爽朗浑厚的笑声在耳边炸开,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
一双粗壮有力、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痕的大手,稳稳地托着车道小小的身体,将他高高抛向天空!
失重的瞬间,心脏猛地一跳,随即是更强烈的兴奋和***!
蓝天白云在头顶旋转,风儿拂过脸颊。
“阿爸!
再高点!
再高点!”
车道咯咯笑着,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一点也不害怕。
因为那双大手总会稳稳地接住他,将他搂进一个带着汗味和阳光味道的、无比宽阔和踏实的怀抱里。
那是阿爸。
青石部落最勇猛的猎手,肩膀能扛起最重的猎物,胸膛像岩石一样坚硬。
他会把车道放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让他成为部落里“最高”的孩子,带着他去巡视部落简陋的篱笆,眺望黑风林莽莽的树海。
“看到没?
幺儿,那是黑风林,里面有大家伙!
等车道长大了,像阿爸一样壮实了,阿爸教你打猎!
打大老虎!”
阿爸指着森林,声音里充满了豪气和对未来的憧憬。
车道坐在阿爸肩头,小手紧紧抓着他粗硬的头发,感觉阿爸就是一座永远不会倒塌的山,能为他挡住世间所有的风雨和猛兽。
火光跳跃,映照着阿妈温柔带笑的眉眼。
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是炖煮的肉汤,香气浓郁得让车道的小肚子咕咕叫。
“来,幺儿,张嘴,啊——”阿妈用木勺小心地舀起一小块炖得烂烂的、最嫩的肉,仔细吹凉了,才送到车道嘴边。
肉香钻进鼻子,车道迫不及待地一口吞下,烫得他小嘴首哈气,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慢点慢点,烫嘴咯!
瓜娃子!”
阿妈笑着嗔怪,眼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她自己碗里,只有些骨头和野菜,却总是把最好的、最嫩的肉,一块块挑出来,喂给怀里的心肝宝贝。
寒冷的冬夜,茅草屋里寒风还是会从缝隙里钻进来。
车道被冻醒了,迷迷糊糊地往阿妈怀里钻。
阿妈总会立刻醒来,用自己温热的身体紧紧裹住他冰凉的小脚丫,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古老的部落歌谣。
那歌声低沉、沙哑,却像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心房,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黑暗。
车道在阿妈温暖的气息和安心的韵律中,沉沉睡去,梦里都是暖洋洋的。
部落中央的篝火旁,阿爸刚猎回一头不小的獐子,正兴高采烈地和王莽叔他们吹嘘着打猎的惊险。
阿妈坐在旁边,手里缝补着阿爸被荆棘划破的兽皮衣,火光映红了她带着汗水的脸颊,嘴角噙着笑意,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意气风发的丈夫,眼神里有骄傲,也有掩藏不住的担忧。
“婆娘,看!
这块皮子最完整,给车道娃儿做件小坎肩,冬天穿起暖和!”
阿爸剥下獐子皮,献宝似的拿到阿妈面前。
“就晓得惯他!”
阿妈嘴上埋怨着,眼里的笑意却更深了。
她放下针线,接过皮子,仔细摩挲着,仿佛己经看到车道穿上新衣的可爱模样。
车道在两人中间跑来跑去,一会儿抱住阿爸的腿,一会儿扑进阿妈的怀里,咯咯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阿爸的大手和阿妈温暖的手,会同时落在他头上,揉乱他的头发。
那一刻,小小的车道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阿爸是山,阿妈是河,他们共同撑起了他无忧无虑的天空。
火光跳跃,映照着父母眼中彼此的身影和对他毫无保留的爱意,那光芒,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记忆的碎片突然染上了一层阴翳。
那是阿爸最后一次出发。
他穿着最好的皮甲,背着磨得锃亮的石矛,像往常一样,蹲下来,用长满胡茬的脸用力蹭了蹭车道的小脸蛋,扎得他咯咯首笑。
“幺儿,在家乖乖听阿妈话,等阿爸回来,给你带最甜的蜂巢,还有漂亮的小鸟毛!”
阿爸的声音依旧爽朗,充满信心。
阿妈站在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装满了草药的兽皮小包,那是她连夜准备的。
她的嘴唇抿得很紧,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小心点……早点回来。”
阿爸用力抱了抱阿妈,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黑风林,背影高大而坚定,渐渐消失在幽深的林间小道上。
阿妈抱着车道,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首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车道懵懂地感觉到阿妈抱着他的手臂收得很紧,身体在微微颤抖。
那天的晚霞,红得像血。
后来……只有王莽叔他们抬着染血的、破碎的皮甲和断裂的石矛回来,带回了阿爸再也回不来的消息。
阿妈抱着那些遗物,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泪水无声地浸透了兽皮。
年幼的车道第一次看到阿妈眼中那仿佛天塌地陷般的绝望和空洞。
从那天起,阿妈的眼角,就多了一道挥之不去的哀伤。
她将所有的心血和爱,都倾注在了车道身上,那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念想。
温暖的光晕陡然破碎!
彻骨的冰冷和窒息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
伴随着石墩带着哭腔的嘶吼:“白爷!
白爷救命啊!
阿婶她……她被蛇咬了!
快不行了!”
“阿妈——!”
车道猛地睁大眼睛,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哭喊,仿佛要将胸腔里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出来。
他回到了冰冷的现实。
石墩己经冲到了部落边缘,正对着土神石座的方向嘶声哭喊。
部落里留守的老人、孩子和妇人们被惊动,惊恐地围拢过来。
车道被石墩放下,小小的身体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想跑回去,回到阿妈身边,但他没有力气,只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混合着泥土,糊满了小脸。
他看到了石座上,白爷己经站了起来,温润的眸子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
白爷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似乎穿透了空间,落在了那片血腥的粟米地上。
阿妈……那个会把最好吃的肉留给他、在寒夜紧紧抱着他、用全部生命爱着他的阿妈……那个在阿爸走后,成为他整个世界的阿妈……为了救他,倒在了冰冷的蛇吻之下,倒在了一片狼藉的、他们赖以生存的粟米地里。
巨大的悲伤、无边的恐惧和一种灭顶般的、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狠狠噬咬着车道幼小的心脏,比那黑环蝮蛇的毒牙更致命。
阿爸的山,塌了。
阿妈的河,枯了。
他小小的、温暖的世界,在这一刻,随着那声凄厉的哭喊和阿妈倒下的身影,彻底粉碎了。
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黑暗再次吞噬而来。
这一次,在那无边的绝望和痛苦中,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车道仿佛又听到了白爷温和的声音,在他小小的脑海中轻轻回荡:“娃儿,娃儿~”那声音,像黑暗里唯一微弱的光点,带着一丝奇异的牵引力。
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