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值夜班时,我拒绝了一个浑身泥浆的农民工。 “没床位了,先交押金等通知。
”我埋头整理病历本。 他瘫倒在急诊室门口,第二天死在医院角落的排椅上。
当晚乘电梯回家,那具尸体赫然出现在电梯角落,
污渍斑斑的手抓住我的白大褂: “你说没床位,可我见VIP室整夜亮灯。
” 腰间的伤口汩汩冒血:“你撕的那页排班表上写的很清楚,值班主任是我老乡,
专门留给我一张床。” 血淋淋的手指向我胸口:“你的冷漠才是锁住我魂魄的镣铐。
” 我这才记起,那撕碎的排班表最后一行字迹—— “为留VIP床,急诊床满标。
”春雨缠绵的清明后半夜,急诊科的消毒水味被裹挟着寒气的潮气冲淡了。
墙上的挂钟刚爬过凌晨两点,
班主任临走前那张写满倦怠与焦虑的排班表被无意摊在桌上——“加急入院指标余额:0”。
“啪嗒”,墨绿封皮的排班记录本被李岚不耐烦地合上,砸在桌上。
这本该由值班主任填写的混乱排班记录,
塞满了各类“建议入VIP室”的铅笔字迹——她只想处理完这份累赘,
好赶在黎明前回家小憩片刻。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踉踉跄跄,
带着泥水践踏洁净地面的湿嗒嗒异响。她蹙眉抬眼。门口的光影被一个佝偻的轮廓堵住大半。
男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身上的工装裹满了黄泥浆和道道暗红干涸印子,如同刚从地狱里爬出。
他一条胳膊怪异地扭曲着捂在肋下,面若金纸,嘴唇乌青,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似的嘶鸣。
泥污中那双浑浊的眼珠牢牢盯住她身上那件浆洗挺括的白大褂,
那是他在绝境里唯一抓得住的救命绳索。
“大夫……疼啊……工地摔的……” 他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
李岚疲惫的目光飞快掠过登记单,如同确认一串无关紧要的代码。
他身旁的工友急忙递上身份证:“大夫,钱……钱我们后面凑!
”李岚的指节敲在冰冷的登记台上,发出脆响。她的声音平得像一块铁板:“没急诊床位了。
” 她的眼神刻意避开了男人腰腹间那片洇湿衣料下不祥的深色,“去留观室走廊坐坐吧,
等押金交上再来。”男人的眼神骤然黯淡。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只滚出一声模糊的咕哝。
庞大的身躯晃了晃,那双沾满泥泞的旧布鞋再也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他像一座被骤然抽空了基底的泥塔,“嘭”地栽倒在急诊室冰冷的磨石地砖上,
溅开几滴黏腻的泥点。旁边的工友慌乱地想要去搀扶。“诶!保持地面清洁!
叫个担架推去留观区外!”李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打扰流程的厌烦。
她低头瞥了一眼刚被自己不小心翻到、布满主任潦草字迹的那页排班表,
“留张VIP应急床位”字样像蚊蝇般小,却扎得她心头莫名一跳。窗外,
一只乌鸦不知何时停在高压电线上,黑豆似的眼珠子映着惨白的光,哑声怪叫了一声。
她近乎粗暴地刷一下撕下了那张排班页,揉成一团塞进裤袋深处。纸页粗糙的质地擦过指尖,
冰冷得像蛇蜕。——“急单如纸,人心似秤,可秤砣若歪了,命薄就真成了草纸。
” 她记不清这是哪位老主任的告诫,还是医学院里某本教材上的话,
此刻在脑海里却异常清晰。次日清晨,交接的喧嚣已近尾声。
一个刚上岗的护士捂着嘴跑出来,脸白如纸:“李姐!排椅上……排椅上那个泥人……冰了!
”那个角落的排椅冰冷坚硬,男人僵卧其上,凝固的眼睛仍残存一丝绝望,
直直瞪着急诊室天花板上惨白的节能灯管。
昨夜那件满是泥浆与血污的外套皱巴巴地压在他身下。李岚的呼吸猛然一窒,胃里一阵翻搅。
口袋深处那团揉皱的纸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块灼热的炭。她强行压下那份慌乱,
故作镇定地签字移交,走出急诊大门时,外面阳光刺眼,
可她却感觉骨头缝里都在钻着阴冷的风。头顶那只乌鸦早已不见踪影,唯有那块灰蒙蒙的天,
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几场连绵春雨刚歇,端午节前夜湿冷依旧。
李岚终于结束一个焦头烂额的手术,疲惫像浸透水的棉被裹住了她每一个关节。
寂静的医院里,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空洞回响。
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被一种更隐蔽、更陈腐的气味稀释了,
也许是走廊尽头太平间门缝里渗出的森森寒气。电梯来了,银色的门无声滑开,
像个冰冷沉默的邀请。深夜的电梯间光滑如镜,
清晰地映出她苍白疲惫的面容和沾染药迹的白大褂。四壁冰冷的金属映着苍白灯光。
她习惯性地按下了“1”,电梯开始下沉,数字从八楼缓慢跳动。寂静无声的旅程中,
只有缆绳运行的细微摩擦声和自己的心跳。负一层?
红灯闪烁的“-1”像个不怀好意的嘲笑狠狠扎进眼里!电梯门带着沉重的叹息打开了。
外面是纯粹、浓重、无边际的黑暗,仿佛医院的地基直接沉入了幽冥地府。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刺鼻福尔马林和浓重土腥气的阴风毫无阻滞地灌进电梯,
狠狠撞在她身上,冰得她连呼吸都停滞了。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下坠,
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凝固。她全身汗毛倒竖,脊背紧贴住冰冷的厢壁。手指哆嗦着,
像不听使唤的树枝胡乱戳向关门键。按键上猩红的光倔强亮起,又熄灭。紧闭的金属门外,
只有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渊,无声凝视着她。恐惧瞬间摄住了她,
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半点声音。记忆混乱地闪过念书时某位导师模糊的低语,
关于“行路”的某种古老禁忌。她挣扎着双手合十,
语无伦次地念叨着连自己也觉得荒诞可笑的词句:“是哪位朋友要搭电梯吗?
得同船渡……一同乘电梯也是缘分……请……请上来一起走吧……”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飘进那片粘稠的黑暗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僵持了不知多久,仿佛一个冰冷的世纪。
她近乎绝望地,拼尽全身力气再次戳向那个关门键。——嗡。电梯低沉地响应了!
金属门缓缓地、顺从地合拢,毫不迟疑地将那片绝对死亡般的黑暗关在了门外。红灯熄灭,
数字板上的“-1”消失了,如同从未出现。回家的路在恍惚中度过。直到冲进家门,
指尖触到温热的水杯,她才从溺水般的窒息感里挣脱出来一点残骸。
颤抖的手指按下师妹的电话,语无伦次地诉说负一楼那扇洞开的、通往地狱的大门。
电话那头,师妹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安抚,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岚姐,
撞上就撞上了,赶巧了吧……回头……去庙里求个护身符吧,安安神?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那条麻木的轨道上,但总有些东西被彻底改变了。
有时她在深夜独自行走,总觉得背后有无形的冷风如影随形。有时在办公室,
视线无意扫过那张被他占据过的冰冷排椅,会听见模糊的、仿佛带着泥浆气泡的水声。
更诡谲的是病历本——翻到急诊登记那一页时,总感觉某个角落里,有个模糊的水渍人形,
仿佛被水晕开的铅笔素描,无声地浮现在纸上,提醒着她某页被撕走的空白。某个午后,
班主任抽屉深处晃过一抹熟悉的、裹着烟油的旧金丝绒光泽——那是上等烟丝盒才有的颜色,
工地上滚打的人绝用不起的东西。某个深夜,那熟悉的冰冷滞重感再次降临。她猛地抬头,
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那人就僵直地立在她的办公桌旁!
身影在惨白的节能灯光下呈现一种怪异的透明感,
泥土和干涸的血浆仿佛被时间凝固在他褪色的工装上,
散发着真实的、令人作呕的泥土和铁锈的腥气。他的脸青黑僵硬,眼球浑浊蒙着一层灰翳,
直勾勾地望着她身下那把磨得油亮的办公椅。他的腰腹处,
那大片已经干涸成暗褐色的泥点中间,又晕开了一团新鲜黏稠、浓得发黑的颜色,
无声地、缓慢地、固执地向外扩染。恐惧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
所有的声音都被死死卡在冰冷的喉咙深处,只有心脏在胸腔里发疯似地擂动。他动了。
动作极其僵硬滞涩,仿佛每个关节都生了锈,带起一阵细微的、像尘土摩擦的声音。
那只肿胀僵直、沾满污秽泥沙的手,竟径直伸了过来!
裹着泥垢的指甲离她那身洁白的白大褂胸口只有寸许之遥!
冰冷的气流裹挟着浓烈的福尔马林和泥土腥腐味扑面而来,强行挤入她的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