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和雨水带来的微腥气味,混合得古怪又沉闷。
我缩在书店最深处那排冷门哲学书架后面,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本硬壳书的书脊,
那粗糙的纹路硌着指腹,却带不来半分真实感。外面天昏地暗,暴雨把世界搅得一团模糊,
玻璃窗上蜿蜒的水痕扭曲了街景和匆忙奔跑的人影。这个角落是我的安全区,光线昏暗,
少有人来,像一个小小的、潮湿的洞穴。就在我几乎要沉溺进这份与世隔绝的安静里时,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由远及近,带着雨水的湿气冲了过来。紧接着,
一个身影带着清新的水汽,像一道骤然劈开阴霾的光,莽撞地闯进了这个角落。哎哟,
这雨!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懊恼的喘息,像玻璃珠子掉在瓷盘上。是林晚。
隔壁文科班那个林晚。
上跑起来马尾辫飞扬、在辩论赛上能把对方辩手噎得说不出话、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林晚。
那个……会发光的林晚。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
又猛地松开,在胸腔里胡乱地撞。她甩了甩湿漉漉的马尾辫,细小的水珠溅开,
有几颗凉凉地落在我的手背上。她没注意到我,径直走向我旁边的书架,
目标明确地踮起脚尖,伸手去够最上面一层的一本书。那本书放得真高,她努力伸长手臂,
纤细的指尖绷得紧紧的,身体拉出一道好看又倔强的弧线。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雨水和某种清甜洗发水的味道,悄然钻进我的鼻腔。
她的指尖离那本书还有一点点距离,指尖微微颤抖着,差之毫厘。
我几乎是本能地、鬼使神差地,向前挪了一小步。极其轻微的动作,
几乎只是重心在脚掌间转移了一下。可就是这一下细微的移动,她柔软的发尾,
带着湿漉漉的凉意,像羽毛又像柳梢,不偏不倚,轻轻扫过了我锁骨的位置。
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薄薄的 T 恤,直抵皮肤深处。我整个人僵在原地,
动弹不得,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她似乎也察觉到了身后有人,猛地转过头来。
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带着点刚刚用力的微红,直直地撞进我的视线里。她先是有些惊讶,
随即看清是我,惊讶迅速褪去,被一种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取代。周屿?
她微微歪了头,马尾辫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了晃,语气里带着点熟稔的探究,怎么是你?
你总躲着我?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鼓槌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
热度一路蔓延到耳根。喉咙发紧,干涩得厉害,
准备好的借口——找书、躲雨、随便看看——全都堵在嗓子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里面太亮,太直接,像是能轻易看穿我所有的局促和笨拙。
目光只能狼狈地飘向一旁书架上那些深奥难懂的哲学书名,
那些拗口的名字此刻在我眼前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符号。我……没有。声音出口,
干巴巴的,像被砂纸磨过,低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盖住。这三个字说得毫无底气,
连我自己都不信。我的确总在刻意回避她。走廊上远远看见她明媚的身影,
会下意识拐进旁边的楼梯间;她抱着作业本从我们班门口经过,
我会立刻埋下头假装在题海里奋战;课间操解散的人潮里,我会故意放慢脚步,
等她像一阵风似的消失在视线尽头。
那种无法言喻的自卑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她那么耀眼,站在人群中心都毫不费力,
而我呢?一个淹没在理科班题海里的、沉默寡言的影子,
一个单亲家庭里长大、习惯了把自己缩在壳里的怪人。靠近她,
需要一种我根本不敢奢望的勇气。没有?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扬,
带着一丝明显的怀疑,还有一点点……笑意?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落在我脸上,毫不放松。
空气像是凝固了。我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掐进了掌心,
带来一点尖锐的刺痛感,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无所适从。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
擂鼓一般,盖过了窗外滂沱的雨声。僵持了几秒,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沉默溺毙的时候,
她忽然轻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紧绷的弦。算了,
不逗你了。她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目光终于从我脸上移开,
重新投向书架顶层那本顽固的书,帮个忙行吗?那本《小王子》,帮我拿一下?太高了。
哦……好。几乎是如蒙大赦,我连忙应声,动作甚至有点慌乱。手臂抬起,
轻易地就抽出了那本薄薄的、封面是星空和小王子的书。指尖触到书脊光滑的覆膜,
又迅速缩回,像是怕烫着似的。喏。我把书递过去,动作僵硬得像在传递什么危险品。
谢啦!她接过去,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我的手指,一触即分,快得像幻觉。
可那微凉的、柔软的触感却在我皮肤上停留了半秒,像一个小小的烙印。她把书抱在怀里,
低头随意地翻看着封面,仿佛刚才那点小小的对峙从未发生。窗外的雨势毫无减弱的意思,
反而越下越凶,雨水在玻璃上疯狂地流淌,发出哗哗的巨响,
把整个世界隔绝在这个小小的、弥漫着书香的角落之外。书店里橘黄色的灯光显得格外温暖,
映照着她低垂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安静得像一幅画。
时间在雨声和翻书的轻微沙沙声中缓慢流淌。我靠在冰凉的书架上,
目光假装落在对面书脊那些艰涩的哲学书名上,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滑向她。她看得很专注,
偶尔会因为书里的某个句子而微微抿唇,或者极轻地眨一下眼睛。我像个阴暗角落里的小偷,
贪婪地捕捉着这偷来的、不真实的宁静片刻。不知过了多久,她合上了书,
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雨好像一点都没小。她看着窗外,
语气里有点无奈,但更多的是随遇而安的平静。嗯。我应了一声,依旧找不到更多的话。
她站起身,伸了个小小的懒腰,活动了一下脖颈。然后,
她做了一个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她拿着那本《小王子》,
走到旁边靠窗供人阅读的小圆桌旁,拉开椅子坐下,又从随身的小包里摸出一支笔。
笔尖在扉页上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然后刷刷地写了起来。写什么?给谁?
疑问像气泡一样在我心里冒出来。是送给朋友?还是她自己买的?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瞟过去,只看到她低垂的头和微微晃动的马尾辫。写完了,她合上书,
站起身,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朝我这边走了两步。喂,周屿。她站定在我面前,
距离比刚才近了一些,近得我能看清她额前被雨水打湿后贴在皮肤上的几缕细软发丝。
她把那本《小王子》递向我,眼神坦荡,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像夜空中闪烁的星子。
这个,她把书往前又送了送,书脊轻轻碰到了我的指尖,给你看吧。
反正……雨这么大,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我愣住了,完全没反应过来。给我?为什么?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束缚。啊?
给……给我?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惊愕和不确定,甚至有点结巴。嗯哼,她点头,
嘴角又漾开那种让我心慌意乱的笑意,拿着呀。她不由分说地把书塞进我手里,
带着她掌心微暖的温度。认真看哦,她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点俏皮的命令意味,
特别是……关于玫瑰的那部分。回头……等你说说感想。她说完,不等我回应,
便转身走回窗边的小圆桌,重新坐下,拿起另一本书翻看起来,
仿佛刚才只是递给我一张无关紧要的草稿纸。留下我一个人,像个傻瓜一样杵在原地,
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还带着她体温和笔迹的书。窗外的雨声依旧哗哗作响,
书店里橘黄的灯光温暖地笼罩着,可我的世界,
却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馈赠和那句轻飘飘的等你说说感想,彻底地、无声地炸裂开来。
指尖下书页的触感变得无比清晰,甚至有些灼热。我低下头,
目光几乎是带着某种朝圣般的虔诚,落在了那本薄薄的《小王子》上。扉页是空白的,
只有右下角,一行清秀又带着点洒脱的蓝色圆珠笔字迹,清晰地印在那里:等你说玫瑰的事。
——林晚字迹的墨痕微微晕开一点,像是落笔时带着一点点的犹豫,
又或者只是笔尖停留了片刻。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个字上,
每一个笔画都像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我指尖发麻,连带着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等你说玫瑰的事。玫瑰……玫瑰的事?《小王子》里,玫瑰是独一无二的。
小王子为他的玫瑰付出了时间,所以那朵玫瑰对他才变得如此重要。
狐狸说:正是你为你的玫瑰花费的时间,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
她写这个……给我看?让我……等我说?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脏炸开,
瞬间涌向四肢百骸。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轰隆隆地盖过了窗外的暴雨。
脸颊烫得像是要烧起来,握着书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灭顶的恐慌同时攫住了我。她……她是在暗示什么吗?
还是仅仅只是一句关于书本的、普通的读后感邀约?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各种念头疯狂地冲撞。视线不受控制地飘向窗边的她。她正低头看着手里的另一本书,
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沉静,长长的睫毛偶尔颤动一下,
仿佛刚才写下那行惊心动魄字句的人根本不是她。她怎么可以如此平静?
时间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雨声,书店的背景音乐,偶尔走过的顾客的低语,
都变成了模糊遥远的背景噪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本薄薄的书,扉页上那行字,
以及窗边那个安静的身影。每一次她细微的动作——翻动书页,
抬手将一缕滑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在我心里激起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不知道过了多久,
窗外的雨声似乎终于有了一丝减弱的趋势,从狂暴的哗哗声变成了淅淅沥沥。
林晚合上手中的书,抬头看了看窗外,又转过头来看向我。雨好像小点了。她站起身,
声音打破了我们之间那种微妙的、沉默的结界。嗯……嗯。我猛地回过神,
喉咙干涩得发紧,只能发出含糊的音节。她把书放回原处,背好她那个小小的帆布包,
朝我这边走来。我的身体瞬间又绷紧了,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她走到我面前,
目光在我紧握着的《小王子》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抬眼看我,眼睛里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书,好看吗?她问,语气轻松平常。还……还没看。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声音带着自己都厌恶的干涩和紧张。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一点,
像是早就预料到我的反应。那……记得看哦,她重复道,
眼神里那种明亮的期待感再次浮现,特别是玫瑰的部分。下次……告诉我你的想法?
她微微歪着头,像是在等待一个承诺。好。这一次,
我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这个单音节从喉咙里挤出来,清晰了一点。那就说定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朝书店门口走去,脚步轻快,我先走啦,周屿!拜拜!拜……拜。
我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的身影消失在书店门口,融入了外面雨势渐小的灰暗街道。
我像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木偶,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那本《小王子》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书店里橘黄的灯光依旧温暖,空气中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雨水和清甜的气息。
可我心里,只剩下那行字在疯狂盘旋、燃烧:等你说玫瑰的事。窗外的雨彻底停了,
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城市霓虹破碎的光。我走出书店,晚风带着凉意吹在滚烫的脸上,
却无法平息内心的惊涛骇浪。那本《小王子》被我紧紧地按在胸口,薄薄的纸张隔着衣服,
像揣着一颗不安分的心脏。扉页上那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在我的意识里。
等你说玫瑰的事。她明亮的眼睛,带着笑意和期待的样子,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回放。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活在一种不真实的眩晕里。上课时,老师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
黑板上的公式和符号模糊成一片;下课铃一响,目光就不受控制地飘向走廊,
希冀着那个熟悉的身影闪过。吃饭时味同嚼蜡,晚自习对着摊开的习题册,
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行蓝色的字,像魔咒一样缠绕着我。等你说玫瑰的事。
玫瑰的事……玫瑰的事……无数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冲撞、发酵。是我想的那样吗?
她真的……在等我说点什么?说……喜欢?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
瞬间照亮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带来巨大的狂喜,紧接着又被更深的恐惧吞没。万一不是呢?
万一她只是随口一提,或者真的只是想讨论书?我贸然开口,会不会像个自作多情的傻瓜?
会不会……连现在这样偶尔在走廊遇见、她对我展露的浅笑都会失去?自卑像藤蔓一样疯长,
缠绕住我试图伸出的手。她那么好,像一颗光芒四射的星星。而我呢?
一个沉默寡言、除了做题几乎一无是处、连家庭都不完整的影子。我凭什么去靠近那束光?
凭什么去回应那份也许是我想多了的等待?这种反复的煎熬和拉扯快要把我撕裂了。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课间,死党陈浩像颗炮弹一样冲进教室,脸上带着亢奋的红光,
一巴掌重重拍在我背上,把我从习题集的海洋里差点拍进桌子底下。周屿!醒醒!
天大的好消息!他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掩不住兴奋,搞定了!搞定了!
我被他拍得龇牙咧嘴,没好气地抬起头:什么搞定了?你撞邪了?票啊!票!
陈浩激动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印刷精美的纸片,在我眼前得意地晃了晃,
像挥舞着胜利的旗帜,下周!『回声』乐队!内场票!我表哥在主办方那儿打杂,
费了老大劲儿才弄来的两张!绝了!回声乐队?我愣了一下。那是林晚最喜欢的乐队。
她课桌抽屉里贴着他们的海报,朋友圈里分享过他们的每一首歌,
连 QQ 签名都改过他们的歌词。陈浩知道,因为他曾经想追林晚的闺蜜,
做过不少情报工作。怎么样?哥们儿够意思吧?陈浩把其中一张票塞进我手里,
挤眉弄眼,你不是喜欢林晚吗?天赐良机啊兄弟!演唱会!气氛!灯光!音乐!多浪漫!
到时候你一表白,水到渠成!手里的票纸带着陈浩掌心的热度,
印着炫目的乐队 logo 和演出信息。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然后又疯狂地跳动起来。演唱会的喧嚣、震耳欲聋的音乐、人群的欢呼……还有林晚。
在那样一个热烈的氛围里,在那个她最喜欢的乐队面前……也许……也许我真的可以?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念头破土而出,瞬间压倒了那些盘踞已久的恐惧和犹豫。对!
就是那里!我要在那里,把玫瑰的事告诉她!告诉她那个书店雨夜之后,
我心里翻涌了多少个日夜的、关于独一无二和驯养的感受!告诉她,
她就是我的那朵玫瑰!这个念头一旦成形,就像野火燎原,瞬间烧光了所有的迟疑。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混合着巨大的期待和紧张,冲昏了我的头脑。谢了,浩子!
我紧紧攥住那张票,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帮大忙了!
陈浩咧开嘴笑了,用力拍我的肩膀:这才对嘛!兄弟挺你!成了请我吃饭!
计划一旦定下,时间就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接下来的几天,
我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隐秘而焦灼的备战状态。
那张宝贵的演唱会门票被我小心翼翼地夹在《小王子》的扉页里,紧贴着林晚写下的那行字。
每一次翻开书页,看到它们并排在一起,我的心脏都会剧烈地跳动几下。表白的话,
成了我所有空闲时间里唯一的课题。我像个即将面临人生大考的考生,
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构思、推敲、演练。走在路上,
嘴里无声地念念有词;晚上躺在宿舍床上,对着黑暗的天花板反复练习语气和停顿。林晚,
我在心里默念着,想象她就在我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那场雨……那本《小王子》……还有你写的『等你说玫瑰的事』……我想了很久很久。
心跳开始加速。小王子说,他的玫瑰之所以独一无二,是因为他为她付出了时间,
倾注了感情。这个切入点应该不错,从书开始,她一定能懂。对我来说……林晚,
你就是我的玫瑰。说出这句核心的话时,我的指尖都在发麻。也许你觉得我……很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