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在逃婚夜1970年冬腊月二十三，小年，天刚擦黑，

鞭炮声就在村头零星地炸开。王家院里支着两口大铁锅，滚水“咕嘟咕嘟”翻着花，

猪毛味、煤烟味、雪腥味混成一股子冲脑门的腥辣。林秀缩在墙角，两只手插在袖筒里，

指甲死死掐着掌心。棉袄袖口磨得油亮，棉花一团团往外钻，风一吹就贴在她裂口的皮肤上，

像一把钝刀来回锯。“秀啊，过了今晚，你就是王家的人了。”她娘弓着腰，

把一块红纸包的上海牌手表塞进她手心，“人家王家厚道，还给手表呢。”手表冰凉，

表蒙子上裂了一道纹，像一条蜈蚣。林秀抬头，看见她娘眼角堆着的褶子里夹着笑，

那笑里没一点真心，全是算计——两斤粮票、三斤棉花、一块手表，就把她打发了。

她爹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里的火星子忽明忽暗，照出他一张铁板似的脸：“哭啥？

王家小子是脑子慢点，可人家有拖拉机！你嫁过去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在咱家啃地瓜强？

”林秀没哭，她喉咙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烫得她说不出话。

她想起白天见过的王家那小子——淌着鼻涕，冲她咧嘴一笑，牙缝里还粘着韭菜叶。

她要是真嫁过去，这辈子就完了。院子外头，拖拉机的“突突”声越来越近。

王家的亲戚们闹哄哄地往屋里挤，红蜡烛点了一屋子，火苗被门缝的风吹得东倒西歪。

林秀被推搡着往前，膝盖磕在桌角上，钻心地疼。她低头，

看见自己脚上的布鞋——左脚大拇哥已经顶出来，冻得通红，像颗小胡萝卜。

“新娘子别愣着呀，快上车！”有人往她手里塞了一朵红纸花，花穗子掉了一地。

她忽然就醒了。不，不能上车。她猛地转身，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头扎进人缝里。

身后传来她爹的吼声：“死丫头！你敢跑！”她不管，跑得飞快，耳边的风呼啦啦地响。

棉袄太厚，跑起来像背着面口袋，她干脆把下摆往腰带里一塞，露出两条细腿，

拼了命地往村口冲。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小针扎。她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像拉风箱，

喉咙里全是血腥味。村口停着一辆拖拉机，司机老赵正往水箱里加热水，

嘴里骂骂咧咧：“鬼天气，冻掉蛋！”林秀扑过去，一把拽住老赵的袖子：“赵叔！带我走！

”老赵吓了一跳，手一抖，热水浇在鞋上，烫得直跳脚：“哎呦我的娘！你这丫头咋了？

”“带我进城！我给你钱！”她摸遍全身，只摸出两个五分钢镚，还是她娘给买头绳剩下的。

老赵瞅瞅她，又瞅瞅追出来的那帮人，心里一合计：林家这闺女平时闷不吭声，今天能跑，

指定是逼急了。他叹了口气，把驾驶楼门一推：“上车！躲货斗里，别吭声！

”林秀连滚带爬地翻进货斗。货斗里堆着几袋化肥，尿素味冲得她直想吐。她蜷成一团，

听着拖拉机“哐啷哐啷”地启动，心也跟着抖。她爹的骂声、她娘的哭喊声，越来越远，

最后被风声撕得稀碎。拖拉机开出去二里地，速度才慢下来。老赵回头喊：“小闺女，

出来透口气吧，冻坏喽！”林秀扒着挡板站起来，腿麻得像两根木头。天已经黑透了，

远处零星的灯火在雪地里飘着，像鬼火。她吸了吸鼻子，鼻涕冻成冰碴子挂在嘴唇上。

“赵叔，你咋不怕我爹找你麻烦？”“怕啥？老子光棍一条，他能咬我蛋？”老赵咧嘴笑，

露出一口黄牙，“倒是你，往后咋办？”咋办？林秀也不知道。她抬头看天，乌漆墨黑的，

一颗星星都没有。可她心里反而踏实了——总比嫁给傻子强。老赵从怀里掏出个铝饭盒，

递给她：“垫吧垫吧，还有三十里地呢。”饭盒里是两块玉米饼子，冻得跟砖头似的。

林秀接过来，掰一小块塞嘴里，嚼得腮帮子生疼。“赵叔，我去纺织厂招工点碰碰运气。

”“就你？小胳膊小腿的，人家要你？”“要。”她咽下最后一口饼子，声音不大，

却透着狠劲，“我命硬，死过一次了，这回得活出个样来。”老赵没听懂，只当她说胡话，

摇摇头继续开车。到了县城东头，已经快半夜了。拖拉机“突突”地停在岔路口，

老赵指着远处一片亮灯的地方：“瞧见没？纺织厂的横幅，白天招工，夜里有人值班。

剩下的路你自己走吧，我得回去，明儿还得拉砖。”林秀跳下车，脚一沾地，差点跪雪窝里。

她稳住身子，冲老赵鞠了一躬：“赵叔，大恩不言谢，等我混出人样，请你喝好酒！

”老赵摆摆手，拖拉机掉头走了，尾灯在雪地里划出一道红线，很快就被夜色吞了。

林秀站在原地，把冻麻的手塞进胳肢窝暖了暖，这才往招工点走。招工点搭了个简易棚子，

灯泡瓦数不足，昏黄的光晕里坐着两个值班的干事，正围着火盆烤红薯。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裤腿湿到膝盖，鞋里灌满了雪，一走“咯吱咯吱”响。“同志，

我……我报名。”她声音发颤，一半是冻的，一半是紧张的。值班的刘干事抬头，

看见个瘦巴巴的小姑娘，棉袄短得露手腕，脸冻得青紫，嘴唇裂着口子。

“招工十点就结束了，你咋才来？”“我……我从村里跑出来的。”她咬了咬嘴唇，

把逃婚的事儿咽回肚子，“我能干活，啥苦都能吃。”刘干事皱眉：“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能搬动纱锭？”林秀没回话，转身瞅见棚子外头停着辆坏掉的纺纱机——皮带松了，

齿轮空转，吱哇乱叫。她走过去，蹲下，手指在皮带上摸了一把，

立刻有了判断：“皮带张紧轮松了两扣，齿轮缺油，再转十分钟就得抱轴。”说完，

她抄起地上的扳手，三下两下拧紧螺丝，

又往齿轮上抹了点黄油——其实那油是旁边柴油机上蹭的，黑黢黢的，但凑合能用。

机器重新转起来，声音顺畅了。刘干事看傻了，红薯都忘了剥皮：“你……你以前干过？

”“嗯，跟我爹学过修柴油机。”她撒了个小谎——上辈子摸机器摸出的手感，

这辈子只能往亲爹身上赖。另一个干事凑过来，小声说：“老刘，这丫头手挺巧，

要不留下试试？反正学徒工工资低。”刘干事犹豫了一下，

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表：“填吧，明天早上七点来体检。过了就留下。

”林秀接过钢笔，手抖得写不好字，歪歪扭扭地写下“林秀”俩字。写完，

她抬头冲刘干事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谢谢同志！”刘干事心里一软，

把火盆里最大的那个红薯递给她：“吃吧，趁热。”红薯烫手，林秀却舍不得扔，

左边倒到右边，剥开焦糊的皮，露出金黄的肉。一口下去，甜得她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蹲在棚子外头，把红薯吃了个精净，连皮都舔了。吃完，她找了个背风的角落，

把棉袄裹紧，缩成一团。远处，县城的零星鞭炮声又响起来，

谁家孩子在喊：“过年喽——”林秀闭上眼，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一层霜。她太累了，

却不敢睡，怕一睁眼又是那个逼婚的院子。半梦半醒间，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咚咚咚”，像一台刚校好的机器，有力、踏实。她在心里默念：“1970年，林秀，

十九岁，新的人生，从今晚开始。

纺织厂的女工生活1970—1971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

林秀就蹲在招工处棚子外头啃凉红薯。红薯是昨晚值班干事给的，夜里被她揣怀里捂得半温，

这会儿又冻成了石头。她一边啃，一边拿眼瞄着厂门口——两扇大铁门刷着蓝漆，

门楣上“东方红纺织厂”六个红漆大字被雪映得刺眼。七点整，刘干事夹着一摞表格出来，

看见她愣了愣：“还真来了？”林秀把最后一口红薯皮咽下去，噎得直抻脖子：“说好了的，

不能反悔。”体检简单：量身高、称体重、看眼底。轮到她称体重，

指针颤巍巍停在“40公斤”上。负责记录的护士撇嘴：“胳膊还没纱锭粗。

”林秀咧嘴笑：“纱锭是死的，我是活的。”就这样，她成了学徒工，编号0173，

分配细纱车间丙班。细纱车间里，机器比人还吵。一排排“1293”型细纱机，

车头车尾各站一人，接头、换粗纱、扫车面，一天下来走十几里地。林秀第一天上班，

师傅叫张秀兰，三十出头，两条粗辫子盘在帽子里，嗓门比机器还大：“小丫头，跟紧我！

线断了先关车，别跟没头苍蝇似的！”林秀“哎”了一声，

眼睛却没离开机器——乌亮的滚筒、雪白的纱线，在她眼里全是活物。

上辈子摸过二十年的机子，如今再见，像老熟人见面，心里一阵热乎。中午吃饭，

食堂发三合面窝头、白菜汤。窝头粗拉嗓子，她掰成小块泡汤里，吃得津津有味。

旁边几个姑娘叽叽喳喳：“听说学徒工要三个月才能转正，一天十八块五，

还不够买双尼龙袜。”“转正也才二十四块，我娘让我攒两年嫁妆。”“林秀，你咋不吭声？

想啥呢？”林秀咽下最后一口汤，抹抹嘴：“想咋把断头率降到千分之一。

”姑娘们哄笑：“丫头片子，口气比脚气还大！”她没回嘴，下午趁师傅去厕所，

悄悄调了锭带张力。机器声音立马顺溜了。张秀兰回来，围着机子转了一圈，

狐疑地瞅她：“你动哪儿了？”林秀眨巴眼：“就紧了紧螺丝。”张秀兰没再追问，

晚上却在考勤簿上给她画了个“优”。住的问题，比干活难。女工宿舍在厂区后头，

一排青砖平房，推门就是大通铺。二十来号人，夜里翻身像下饺子。林秀分到靠窗的铺，

窗玻璃裂了半扇，拿报纸糊着，风一吹“呼啦啦”响。头一晚，她刚躺下，

上铺的姑娘就哭上了，细细碎碎像蚊子叫。林秀探出头：“哭啥？”姑娘姓李，叫李二妮，

十七岁，从沂蒙山来的：“想俺娘……俺娘说，

干够一年就回家说亲……”林秀“哦”了一声，躺回去，心里却翻江倒海——家？

她可不想回。她翻个身，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本《纺织机械原理》，书角卷得跟鸡刨似的。

走廊灯泡昏黄，她把书举到鼻尖，

一行行啃：牵伸倍数、捻度系数、罗拉隔距……嘴里小声念叨，像念咒。不知谁翻了个身，

嘟囔：“大半夜还背天书，神经病。”林秀不理，继续背。她知道，

明年厂里要进自动络筒机，日本“村田”牌的，说明书全是蝌蚪文。她得先下手。

为了搞懂英文，她托采购科的老李弄了本《英汉技术词典》。老李四十多岁，爱喝两口，

林秀把每月发的半斤水果糖攒三个月，换了一瓶“二锅头”，才换来这本破词典。

词典缺了128页到135页，刚好是“winding”那一节，气得她直跺脚。没辙，

她只好把技术科的废图纸捡回来，一张张对。白天没时间，就晚上猫在锅炉房后头。

锅炉房暖和，墙根堆着煤，她垫张牛皮纸坐上去，膝盖当桌子，左手词典，右手图纸，

嘴里哈出的白气把纸打得湿漉漉。有一次，锅炉房的小班长路过，看见她蹲那儿，

吓一跳：“丫头，你不怕煤堆塌了埋了你？”林秀咧嘴笑：“埋了正好，省得买棺材。

”小班长哭笑不得，第二天给她找了张旧课桌，缺条腿，垫两块砖，稳了。

转眼到了1971年春节。厂里给每人发了半斤水果糖、两勺猪油，外加一张“工业券”。

姑娘们把水果糖省下来换雪花膏，林秀把糖全给了老李，

又换回一本英文原版《Auto***tic Winding Technology》，

书皮油亮，翻开一股霉味。她蹲在锅炉房后头，

ing——卷装；tension control——张力控制……写错了就用袖子蹭掉，

蹭得袖子锃亮。手指冻得通红，她放在嘴边哈两口气，继续写。心里跟自己较劲：“林秀，

你比机器还硬气，机器冻一宿还***呢，你可不能。”大年初一，车间只开半天工。下午，

姑娘们结伴去县城看秧歌。林秀没去，她留在宿舍，把纱厂的废粗纱拆了，拿根筷子当锭子，

自己绕小纱穗，模拟络筒动作。绕得手腕酸，她就甩甩手，接着绕。李二妮回来，

看见她桌上堆的一摞小纱穗，惊得张圆嘴：“姐，你不累啊？”林秀笑：“累啥？玩呢！

”其实她心里门儿清：玩？命都压上了。她知道，再过几个月，自动络筒机就要进厂，

说明书是英文的，可原理是通用的。她得先把自己练成“活说明书”。夜里，宿舍熄了灯，

她打着手电钻被窝，把白天绕的纱穗拿出来，

一根根揪疵点：毛羽、松紧、回丝……揪完记在笔记本上，本子是用废报表钉的，

封面写着“林秀练功秘籍”六个丑字。写到最后一页，她困得眼皮打架，笔一歪，

在纸上戳出个小黑点。她合本睡觉，梦里全是机器声——“嗡嗡嗡”，像催眠曲。年后，

厂里搞“技术比武”。细纱车间比接头速度：一分钟内谁接头多，谁就是“操作能手”。

林秀报名，师傅张秀兰撇嘴：“别丢人。”比赛开始，机器轰鸣，纱线“嗖嗖”地跑。

林秀站在车头，腰板笔直，手腕一抖，小拇指一勾，断线“啪”地接上，

动作干脆得像老把式。一分钟，她接了48个。第二名刚接30个。

张秀兰乐得直拍大腿：“好丫头，藏得够深！”发奖那天，车间主任亲自给她戴大红花，

奖品是一只搪瓷缸，上头印着“为革命纺好纱”。林秀抱着缸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晚上，

她用缸子泡了杯高末儿，蹲在锅炉房后头，

边喝边翻那本《Auto***tic Winding Technology》。

翻到最后一页，她拿钢笔在空白处写：“1971年3月，接头速度48个/分，还不够。

目标：60个。”写完，她抬头看天。春寒料峭，可锅炉房的大烟囱冒着白烟，

像一根巨大的纱锭，直插夜空。她心里踏实得很：路还长，但脚下有根。

抓住时代的机会1973—19771973 年开春，厂门口来了三辆大卡车，

蒙着绿帆布，活像拉着炮弹。保卫科的小张跑进来嚷嚷：“来了来了，日本的铁家伙！

”全厂的人都抻着脖子看热闹。帆布一掀，三台银灰色的自动络筒机躺在木箱里，

机身上贴着一溜英文字母——MURATA。技术科的人围着转，像看外星飞碟。

说明书厚厚一沓，全英文，连个标点符号都长得像豆芽。车间主任老周急得嘴上起大泡，

一戳一泡水：“谁要能把它开起来，我请他吃红烧肉，外加一瓶‘凌川大曲’！

”人群里嗡嗡半天，没人敢搭茬。林秀正蹲在机脚边擦锭子，听见这话，

拍拍手站起来：“主任，我试试。”老周愣了：“你个丫头片子别添乱！

”旁边一帮大老爷们哄笑：“就是，机器认字，可不认女工！”林秀没恼，转身就走。

她知道这时候吵架没用，得拿本事砸他们的脸。当天晚上，她把说明书抱回宿舍。

宿舍熄灯后，她打着手电，趴在床上翻字典。单词密密麻麻，手电光扫过去，像一排排蚂蚁。

ntrol、yarn clearer、package density……抄完一页，

撕下来贴墙上。没有老师，她就去找广播站的小赵。小赵是播音员，英语底子不错，

被她堵在播音室门口：“小赵，帮我念一段，我请你吃糖。”小赵捏着嗓子念，

她拿铅笔记音标。念错一个，她拿橡皮猛擦，纸都擦破了。三天三夜，她熬得眼眶乌青，

硬是把一本说明书拆成了大白话。第四天清早，她又抱了盒粉笔，

在车间空地上画传动图：电机→皮带→齿轮→凸轮→张力辊……画得跟作战地图似的。中午，

老周背着手过来，一看地上密密麻麻的线路，嘴张得能塞拳头：“这……你画的？

”林秀咧嘴一笑：“照着画的，错不了。”下午三点，机器通电。林秀戴上白帽子，

先把线轴挂好，再调张力，最后按下绿色启动键。机器“嗡”地一声，像头睡醒的狮子，

纱线自动换管、自动打结、自动落筒，一气呵成。断头率从千分之十降到千分之三，

络筒速度翻了一倍。老周激动得直搓手：“红烧肉！两瓶大曲！

”食堂大师傅真给她打了两份红烧肉，肥得冒油。林秀蹲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