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死死裹住荒山野寺。断壁残垣在稀薄月光下,只留下狰狞的剪影,
如同无数巨兽的嶙峋骨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陈年香灰、朽木尘埃,
还有……新鲜血腥气的味道,粘稠得令人窒息。殿内深处,一点幽绿鬼火摇曳不定,
勉强照亮了中心区域。一个身影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形貌不断在扭曲变幻。那张脸皮,
时而如娇媚少女,眼波流转;时而又似苍老妇人,
皱纹沟壑纵横;间或又闪过一张布满血痕、筋肉裸露的恐怖面孔,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呜咽。
正是那作祟多时、吸食男子精魄的画皮妖。而在它上方,站着钟馗。他身形魁伟如铁塔,
身披猩红如血的官袍,头戴乌纱,腰间玉带紧束。一张脸,
却比这荒寺的夜色更加骇人——铁面虬髯,环眼圆睁,不怒自威,
宛如庙里供奉的恶煞金刚降临凡尘。他右手稳稳擎着一支笔。那笔通体墨黑,非金非木,
隐隐透出一种沉凝如深渊的玉质光泽。笔杆上,繁复古老的符文如同活物般缓缓流动,
每一次明灭,都带起周遭空气一阵细微的、刺痛的波动。笔尖,一点寒芒凝聚,
比最锋利的剑尖还要锐利百倍,直指地上妖物的眉心。无形的威压,
沉重得如同整座山岳倾倒,死死压在画皮妖身上,将它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彻底碾碎。
“孽障,剥皮换面,祸乱人间,
吸食精魄以延残喘……”钟馗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大殿内回荡,低沉如闷雷滚过,
每一个字都带着森然的寒气,震得残破的窗棂嗡嗡作响,“其罪,当诛!”“笔仙饶命!
大人饶命啊!”画皮妖那不断变幻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濒死的恐惧,
所有的媚态、凶戾全都消失不见,只有眼珠绝望地突出,死死盯着那即将落下的墨黑笔尖,
“小妖……小妖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求饶声戛然而止。并非因为钟馗挥笔。
而是那支悬在画皮妖眉心的判官笔,那凝聚着必杀一击的笔尖,极其突兀地,
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这一颤,幅度不大,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钟馗心头。
他浓黑如刷的眉毛猛地一拧,一股极其陌生的阻滞感,顺着笔杆逆流而上,
狠狠撞入他执掌刑法千年的神魂深处!那感觉,并非对抗,
更像是一种源自笔身内部的、剧烈的痉挛和抗拒。这怎么可能?“嗯?”钟馗一声沉哼,
如同虎啸山林。他五指骤然发力,根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沛然莫御的磅礴神力如决堤洪流,
顺着手臂疯狂涌入判官笔身!他要强行压下这不该存在的、亵渎天律的异动!
猩红官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周身爆发出刺目的金光,将整个破败大殿照得亮如白昼,
那些蜷缩在角落阴影里、侥幸未被画皮妖吞噬的小妖们被这金光一照,
顿时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啸,如同滚油泼雪,形体滋滋作响,冒出青烟,瞬间魂飞魄散大半。
然而,那支墨黑的判官笔,却在他灌注了全力、足以碾碎山岳的神力压制下,
发出了更加尖锐、更加刺耳的嗡鸣!那不是屈服,是濒临极限、即将彻底崩断的哀鸣!
笔杆上那些原本只是缓缓流动的古老符文,此刻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活蛇,疯狂地扭动、跳跃,
光芒炽烈到刺眼!笔尖那一点凝练的寒芒,剧烈地明灭闪烁,仿佛下一瞬就要炸裂开来!
“你——?!”钟馗环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惊怒电光,
这陪伴他征战幽冥、扫荡妖氛千百年的神器,竟在此刻,对着一个罪该万死的画皮妖,
生出了如此顽固的忤逆之心!就在这神力与笔灵激烈对抗、僵持不下的一刹那——嗡!
一声裂帛般的锐响,撕裂了沉重的空气!那支墨黑的判官笔,
竟猛地挣脱了钟馗灌注了全部神力的五指掌控!它像一道挣脱了亘古束缚的黑色闪电,
骤然弹射而起!速度之快,只在空中留下一道灼烫的、带着浓烈墨腥味的残影。“孽障!
”钟馗的怒吼如同九天雷霆轰然炸开,震得整个荒寺的残垣断壁簌簌发抖,
簌簌落下无数灰尘瓦砾。他反应快如鬼魅,几乎在笔脱手的同一瞬间,
布满虬筋的巨手已如铁钳般凌空抓去!指尖缠绕着刺目的金色电蛇,带着撕裂空间的威能!
嗤啦!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格外刺耳。钟馗五指合拢,
只抓下了一小片从他宽大猩红袖口上撕裂的、绣着繁复金线的锦缎碎片。那支判官笔,
带着一种决绝的、义无反顾的速度,早已洞穿了破庙那腐朽不堪的穹顶!哗啦啦!
朽木碎瓦如暴雨般落下。墨黑的笔影没有丝毫停顿,瞬间融入了外面无边无际的沉沉夜幕,
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带着悲怆墨意的气息,
在血腥与尘埃弥漫的空气中缓缓扩散。钟馗保持着凌空抓握的姿势,僵立在破庙中央。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摊开,那片猩红描金的锦缎碎片,边缘还残留着他神力灼烧的焦痕。
他铁铸般的虬髯微微抖动,环眼死死盯着头顶破开的大洞。那洞外,
是浓得化不开的、仿佛在嘲笑他的黑暗。“反了……反了天了!”他咬着牙,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渣和血腥气。那支笔,
那支饮尽万妖血、书写过无数妖邪死刑的笔,竟敢叛他而去!
殿内残余的、侥幸未被金光彻底湮灭的几只小妖,蜷缩在更深的角落里,
目睹了这惊悚绝伦的一幕,连呜咽都不敢发出,只余下牙齿咯咯打颤的细碎声响,
在死寂中清晰可闻。地上,那逃过一劫的画皮妖,早已瘫软如泥,
连变幻形貌的力气都已失去,只余下一张布满血痕、筋肉模糊的恐怖原脸,
空洞地望着那破开的屋顶,仿佛也未能从那电光石火的剧变中回过神来。
钟馗猛地攥紧了拳头,那片猩红的锦缎碎片在他掌心被神力瞬间碾为齑粉,飘散无踪。“追!
”一声低沉的咆哮,如同受伤猛兽的怒吼。钟馗的身影化作一道撕裂夜空的炽烈红芒,
裹挟着焚尽一切的滔天怒意,从破庙穹顶的巨洞中冲天而起,向着判官笔消失的方向,
狂飙而去!---人间烟火的气息,混杂着泥土、牲畜、草木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气息浑浊、粘稠,带着一种令钟馗本能厌恶的“生”的气息,
远不如幽冥地府的阴寒死寂来得纯粹痛快。
他巨大的身躯裹在一层凡人无法窥见的黯淡金光中,如同一个无形的幽灵,
沉重地踏在人间小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每一次落脚,
那看似坚硬的石板便无声无息地蔓延开蛛网般的细密裂纹,却又在他抬脚离开的瞬间,
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弥合,恢复原状。只有石板深处传来的、凡人无法听闻的细微呻吟,
证明着那恐怖力量的碾压。他像一座移动的火山,每一步都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熔岩。
猩红官袍下摆拂过地面,沾不上半点尘埃,却仿佛能灼烧空气。铁面虬髯之下,
那双环眼锐利如刀锋,冰冷地扫视着周遭。追寻那叛逃的判官笔,已有数日。
那孽障狡猾无比,留下的气息如同滑溜的泥鳅,时断时续,刻意抹除痕迹。
但钟馗是何等存在?他捕捉着空气中那独一无二的、混合着墨香与戾气的微末残留,
死死咬住不放。此刻,他停在一个三岔路口。空气中,那股熟悉的、属于判官笔的墨腥气,
在这里骤然变得浓郁,却又诡异地分成了三道,如同狡诈的毒蛇分头钻入了不同的街巷。
钟馗鼻腔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冷哼,声波震得旁边屋檐下一只酣睡的野猫惊跳起来,
炸着毛窜入黑暗。他庞大的头颅微微转动,
环眼依次扫过三条幽深曲折、散发着不同污浊气味的小巷。左边巷子深处,
隐隐传来一股阴冷的妖气,夹杂着微弱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一只不成气候的蛇妖,
盘踞在某个潮湿的角落,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中间那条,
则飘来浓烈的酒气和粗鄙的划拳叫骂,几个市井无赖在某个破败的小酒馆里醉生梦死。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右边那条最狭窄、最幽暗、也最污秽的小巷。巷子深处,
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味道,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草木灵气!
这灵气如此纯净,如同淤泥中探出的一茎新荷,与周遭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更关键的是,
在那精纯的草木灵气深处,他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缕熟悉的、冰冷的墨迹!
像是有人用判官笔的笔尖,在那灵气上飞快地、刻意地留下了一道难以察觉的印记!“哼,
藏头露尾,故布疑阵!”钟馗眼中寒芒暴涨。那孽障果然在此!它甚至故意留下这缕气息,
是挑衅?还是……另有所图?他不再犹豫,
庞大的身躯却展现出与其体型截然不符的鬼魅速度。一步踏出,
人已如一道压缩到极致的红色闪电,射入右边那条狭窄的巷弄。速度太快,
带起的罡风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撞在两侧斑驳的土墙和低矮的屋檐上。轰!轰!轰!
沉闷的撞击声连成一片。两侧的墙壁猛地向内凹陷,如同被巨人的拳头砸中,
大片的泥皮和碎砖簌簌剥落。几处本就摇摇欲坠的屋檐更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瓦片哗啦啦滑落,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巷子里弥漫的浓重药味和污浊气息,
瞬间被搅得更加混乱不堪。钟馗的身形在巷子深处骤然凝实。
眼前是一个极其低矮破败的窝棚,用捡来的破木板、烂席子和泥巴勉强糊成,
歪歪斜斜地倚着一堵更高的土墙。那精纯得异常的草木灵气和冰冷的墨迹,
源头就在这窝棚之内!同时,他也清晰地感知到,
窝棚里还有一个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凡人气息。
窝棚那扇用几根烂木条勉强钉成的破门,在他面前形同虚设。他根本无需动手,
仅仅是向前一步,周身自然散发出的、无形的威压和气场,便如同实质的重锤。砰!
一声闷响,那扇破门连同周围糊着的泥巴和草梗,瞬间向内炸裂开来!
碎木、泥块、草屑如同被引爆般四散飞溅!窝棚内狭窄、阴暗、闷热。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草药味混杂着病人身上特有的酸腐气息,汹涌而出。
角落里铺着一张破烂的草席,一个骨瘦如柴、面色蜡黄如金纸的妇人蜷缩在上面,
深陷的眼窝紧闭着,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