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笑的目光死死钉在齿轮内侧那行细小的铭文上——墨九造于玄京丁卯年。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灼烧着她的理智。
墨九。
玄京。
那个总是一身墨蓝劲装、沉默地推着轮椅,脸上覆着半张青铜面具的男人。
那个她幼时捉迷藏,会故意躲在轮椅后面,墨九叔叔便会用木头削个小鸟逗她笑的墨九。
那个…林莫最信任的影子,最锋利的爪牙之一。
“墨…九…” 这两个字从林笑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血腥的嘶哑。
她握着枪杆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骨节发出不堪重负的***。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被至亲背叛的剧痛,以及某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绝望寒流,瞬间席卷全身,几乎要将她冻僵在战场中央。
“将军!”
雷奔的吼声如同炸雷,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扑来。
他浑身浴血,巨斧上沾满粘稠的肉糜和碎裂的金属,几步冲到林笑身边,顺着她噬人的目光也看到了齿轮上的铭文。
这个莽汉瞬间双目赤红,须发戟张,如同暴怒的雄狮:“墨九?!
是林莫那病鬼身边的那条狗!
操他祖宗的!
果然是武昭那群王八蛋搞的鬼!
还假惺惺传什么捷报!
老子这就带人杀进玄京,把那坐轮椅的痨病鬼和他那条狗剁成肉泥喂狗!”
雷奔的咆哮如同滚油,浇在林笑心头的冰山上,瞬间腾起毁灭性的白雾。
杀进玄京!
杀了林莫!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快意,疯狂地冲击着她的神经。
幼时背着她踏雪寻医的温暖脊背,灯下为她耐心讲解兵法的清瘦侧影,与眼前这片焦土、遍地残骸、机关兽上冰冷的“墨九造”印记…剧烈地撕扯着她的灵魂。
她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被她强行咽下。
“闭嘴!”
林笑猛地转头,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刺向雷奔。
那双眼睛里的寒芒让雷奔这个悍将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后面更恶毒的咒骂卡在了喉咙里。
“清理战场!
救治伤员!
清点所有机关兽残骸!
我要知道它们具体的型号、数量、弱点!
任何异常,立刻报我!”
她的命令如同铁锤砸下,不容置疑。
“还有,”她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拖着铁链、浑身是伤、惊魂未定的村民,声音稍稍放缓,却依旧坚硬,“安顿好他们。
青石村…不能白死。”
雷奔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显然对林笑此刻的“冷静”极其不满,但军令如山,他只能狠狠一拳砸在旁边半截焦黑的木桩上,咆哮着转身去执行命令:“都他妈聋了吗?!
动起来!
把那些铁疙瘩给老子拆碎了查!”
林笑不再看他。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看那行刺目的铭文,目光投向硝烟弥漫、血腥味浓得化不开的黑风林深处。
武昭的千机弩阵就在那里,如同蛰伏的毒蛇。
愤怒和悲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带来更多的死亡。
她深吸一口气,浓烈的焦糊和血腥味冲入肺腑,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刺痛,却也让她混乱的头脑强行冷却了几分。
墨九造…林莫知道吗?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不敢深想,也不愿深想。
她需要证据,需要…活下去。
***地底百尺,无声楼。
韩婴尖厉的咆哮和撼山槌撞击青铜巨门的恐怖巨响,如同持续不断的惊雷,在绝对死寂的传讯中枢内反复炸响!
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空间剧烈震颤,穹顶的青铜结构发出令人牙酸的扭曲***,更多的灰尘和碎石暴雨般落下,砸在冰冷的地板上,也砸在轮椅上的林莫身上。
“林莫!
你这见不得光的阴沟老鼠!
给本宫滚出来!!”
韩婴的声音透过厚重的青铜门,依旧带着撕裂耳膜的穿透力,充满了被无视的暴怒和一种高高在上的、不容违逆的骄横。
“陛下旨意在此!
三日之内,提不来林笑的人头,你这‘星轨’主事的位置,连同你这把破骨头,都给本宫扔进熔炉里化了!”
又是一记撼山槌的恐怖撞击!
整个无声楼仿佛都在哀鸣。
强大的冲击波穿透隔音屏障,震得轮椅都微微移位。
墨九死死扶住轮椅,青铜面具下的眼神凌厉如刀,他另一只手己经按在了轮椅扶手内侧一个隐蔽的机簧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里连接着足以将整个无声楼入口通道化为绝杀陷阱的毁灭性机关。
只要林莫一个眼神,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启动。
柳瓷抱着她的黑琵琶,空洞的眸子“望”向震源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按在弦上,脸色比身上的月白长裙还要苍白。
她虽盲,但感知远超常人,更能清晰地“听”到那撞击蕴含的恐怖力量和门外韩婴身边至少数十名精锐禁卫散发出的浓烈杀气。
林莫单薄的身体在轮椅上随着每一次撞击而微微晃动。
他低垂着头,剧烈的咳嗽让他肩膀颤抖,更多的鲜血从指缝中渗出,滴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那半片染血的草编蚂蚱,在刚才的震动中,从他袖口滑落,掉在冰冷的青铜地板上,沾满了灰尘和碎石屑,像一个被遗弃的、肮脏的垃圾。
“主君!”
墨九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和一丝杀意,“不能再拖了!
韩婴疯了!
她真敢拆楼!
让属下启动‘断龙闸’!
封死通道,让他们…不可。”
林莫猛地抬起头,打断墨九。
他脸上病态的潮红尚未褪去,嘴角还残留着血痕,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寒和绝对的清醒。
他喘息着,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断龙闸…封死的…不只是通道…更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她…要的就是…逼我们…自绝于此。”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指向地上那片沾满灰尘的草编蚂蚱,又缓缓指向柳瓷怀中那被血染红的琴弦,最后指向青铜地板上那被灰尘掩盖了大半、却依旧刺目的“鄞州”血字。
“柳瓷…”林莫的声音如同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立刻…传讯潞州‘探’眼…查清…军粮改道…鄞州的…真相。
所有…蛛丝马迹…我要…最快…知道。”
他每说几个字,就不得不停下来喘息,胸口剧烈起伏。
柳瓷空洞的瞳孔猛地一缩,没有半分迟疑。
她立刻盘膝坐下,将染血的琵琶横于膝上。
染血的指尖再次按上冰冷的琴弦。
这一次,她的动作不再是狂暴的嘶鸣,而是变得极其轻柔、迅捷,如同最灵巧的织女在穿梭无形的丝线。
指尖在弦上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频率跳跃、拨动、按压,却没有发出任何一丝人耳可以捕捉的声音!
只有极其细微的、高频的震颤,通过琵琶底部特殊的共鸣腔,传递到身下的青铜地板,沿着那些繁复的回纹,如同水银泻地般悄无声息地扩散出去,融入这座庞大建筑的“神经”网络。
墨九看着林莫在这种绝境下依旧强行调动情报网,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更多的是决然。
他知道,主君在用最后的心力布一局更大的棋。
就在这时,林莫的目光转向墨九,那眼神锐利得如同手术刀:“墨九…千机廊…卡死…韩婴鸾驾的…是…哪一组…‘啮心锁’?”
墨九一怔,瞬间明白了林莫的意图,他飞快地回忆了一下,沉声道:“是‘兑’位第七组!
主控齿轮被属下用‘沉沙’卡住了核心联动轴,强行锁死,除非暴力拆解或属下亲自解锁,否则至少能困住她半个时辰!”
“很好…”林莫的唇角极其微弱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充满算计。
“现在…打开…无声楼…第三…传声孔…对准…千机廊…‘兑’位。”
“主君?!”
墨九惊愕。
第三传声孔是单向的,只能让无声楼听到外面的声音,无法对外传声。
打开它,意味着韩婴在千机廊的咆哮和鸾驾被困的窘态,会毫无保留地传入这里!
这无异于在伤口上撒盐,只会更加激怒那个疯女人!
“开。”
林莫只吐出一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随即,他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身体蜷缩,更多的血涌出。
他颤抖的手指,却固执地指向控制传声孔的机关位置。
墨九咬着牙,青铜面具下脸色铁青,但还是依言快步走到中枢一角,扳动了一个不起眼的青铜扳手。
一阵极其轻微的机械运转声响起,穹顶某处,一块活动的青铜板无声滑开,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
瞬间,千机廊内的混乱被清晰地放大、传递进来!
齿轮狂暴卡死的刺耳摩擦声!
异兽拉车时发出的痛苦嘶鸣和暴躁的刨地声!
禁卫军试图用工具撬动青铜巨钳的金属刮擦声!
以及,最清晰、最刺耳的,是韩婴那己经完全失控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废物!
一群废物!
连个破轮子都弄不开!
养你们何用?!
给本宫砸!
用重锤砸!
把这堆破铜烂铁给本宫砸成齑粉!
林莫!
你这缩头乌龟!
你听见没有?!
本宫要你立刻滚出来!
否则本宫诛你九族!
把你那瘫子爹从坟里刨出来鞭尸!
把你那短命娘…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猛地打断了韩婴的咒骂!
紧接着是禁卫军惊恐的呼喊:“长公主殿下!”
“护驾!
快护驾!”
“那锁…那锁里有毒针!
快传御医!!”
混乱的脚步声、金属碰撞声、惊恐的叫喊声混杂着韩婴痛苦的***,如同沸腾的污水,从传声孔中汹涌灌入死寂的无声楼。
显然,在极度暴怒下,韩婴或其手下试图暴力破坏那组“啮心锁”,触发了墨九预设的、极其隐蔽的致命反击机关!
墨九猛地看向林莫。
只见林莫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沾满鲜血的指尖,轻轻在轮椅扶手上叩击了两下,仿佛在欣赏一曲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他剧烈咳嗽后的喘息似乎平复了一丝,声音也稍微连贯了一点,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近乎残酷的平静:“现在…她…暂时…没空…找我们…麻烦了。”
他微微侧头,空洞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层和青铜,望向某个未知的方向。
“红蝎…也该…动身了。”
***宋国北境大营,中军帅帐。
血腥味、汗味、草药味和皮革金属混合的粗粝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帅帐中央巨大的沙盘上,插满了代表武昭军队的黑色小旗,如同一片不祥的阴云,笼罩在象征青河关的隘口模型周围。
林笑站在沙盘前,身上染血的战甲未卸,目光如同鹰隼,一寸寸扫过沙盘上的山川地势。
雷奔大踏步闯了进来,带着一身硝烟和浓重的戾气,将几张沾着油污和血迹的羊皮纸重重拍在沙盘边缘的木台上:“查清楚了!
将军!
那些机关兽残骸一共十七具,其中‘地蝎’十具,‘铁蜈’五具,还有两具…是他娘的‘攻城破’!
这玩意儿是专门用来砸城墙的!
怎么会出现在屠村的队伍里?
武昭那群***脑子被驴踢了?”
他唾沫横飞,脸上带着不解和更深的愤怒。
林笑的目光从沙盘上移开,落在那些羊皮纸上。
上面是工匠们紧急绘制的机关兽结构草图,标注着被破坏的关节部位和核心装置的位置。
她拿起一张画着“攻城破”的草图。
那是一种形如巨龟,背负沉重撞锤的恐怖机关兽,行动迟缓但破坏力惊人,专为攻城拔寨设计,出现在屠村的队伍里,确实匪夷所思。
“还有更邪门的!”
雷奔指着另一张草图,上面画着从“地蝎”尾部拆卸下来的一个扭曲变形的金属筒,“工匠说,这玩意儿不是武昭制式的千机弩发射口!
里面残留的粉末…他娘的像是泽国那边黑市流通的‘腐心瘴’!
见血封喉,沾上一点皮肉烂到骨头!
武昭的狗崽子什么时候用上这种下三滥的玩意儿了?”
腐心瘴?
泽国黑市?
林笑的眉头紧紧锁起。
武昭以机关术和律法严明著称,军队装备向来制式统一,极少使用外邦尤其是泽国这种阴毒之物。
这不合常理!
青石村的屠杀,那些机关兽…似乎透着一股混乱和急功近利的气息,不像林莫一贯滴水不漏、谋定后动的风格。
“报——!”
一名斥候浑身是汗地冲进帅帐,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促,“启禀将军!
营外三里处发现可疑人物!
浑身是伤,自称是从武昭‘探’组织叛逃出来的重要人物!
说有绝密情报献于将军!”
“叛逃?
重要人物?”
雷奔铜铃般的眼睛一瞪,杀气腾腾,“武昭的耗子也敢往这儿钻?
八成是细作!
拖进来砍了!”
“慢着!”
林笑抬手制止,眼中锐光一闪。
她想起了柳瓷,想起了那个无声无息传递情报的盲眼琴师。
“带进来!
严加戒备!”
很快,两名亲兵押着一个浑身血污、衣衫褴褛的女人踉跄着走进帅帐。
那女人似乎经历了极其残酷的折磨,脸上布满鞭痕,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嘴唇干裂出血,***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了新旧交错的伤痕。
她一进帐,目光就死死锁定了沙盘前那个挺拔的身影,眼中爆发出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狂热光芒。
“扑通”一声,女人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罪奴红蝎…叩见林将军!”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近乎癫狂的忠诚,“求将军…救救我!
收留我!
我…我有关于武昭鬼谋林莫的致命情报!
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情报!”
她挣扎着抬起头,那只尚能视物的眼睛里,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她颤抖着,从怀里贴身的内袋中,掏出一卷用油布紧紧包裹、边缘还沾着暗红血渍的羊皮卷轴。
“此乃…”红蝎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武昭国未来十日,最重要的军粮转运路线图!
真正的路线!
目的地是…鄞州!”
***“鄞州”二字如同魔咒,瞬间攫住了林笑的心脏!
她猛地想起,在地底深处,在韩婴那令人窒息的逼迫和撼山槌的恐怖撞击下,柳瓷指尖渗出的鲜血,在冰冷的青铜地板上写下的,正是这血淋淋的两个字!
无声楼里,林莫咳着血,却依旧下令追查的,也正是这“鄞州”!
巧合?
还是…陷阱?
林笑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解剖刀,瞬间刺向跪伏在地、浑身颤抖、状若乞怜的红蝎。
她的眼神锐利如鹰,审视着对方脸上每一道伤痕的走向,衣服上每一处破损和污渍的细节,甚至她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骨节弧度。
这个女人身上的伤,是真的。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恐惧和仇恨,也不似作伪。
但是…太刻意了。
一个能从武昭“探”组织核心叛逃出来的人,一个身负“致命情报”的人,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就被宋军斥候“发现”?
还如此精准地送到了她的帅帐?
雷奔显然没想那么多,他一把夺过红蝎手中的羊皮卷轴,粗暴地扯开油布,将其展开铺在沙盘边缘的木台上。
羊皮纸上绘制着极其精细的地形图,山川河流、关隘城镇标注清晰。
一条醒目的朱红色路线,蜿蜒曲折,最终指向一个被重点圈出的地点——鄞州!
图上还用蝇头小楷标注着押运兵力、粮车数量、预计抵达时间,甚至标注了几个适合伏击的险要隘口!
详实得令人心惊!
“鄞州?
潞州旁边的那个小破地方?”
雷奔指着地图,满脸狐疑地看向红蝎,粗声问道,“武昭的军粮不都走潞州官道吗?
怎么会突然绕道这个鸟不拉屎的鄞州?
你这图,莫不是在诓老子?”
红蝎身体一颤,连忙以头抢地,急声道:“将军明鉴!
罪奴万死不敢欺瞒!
此事千真万确!
皆因…皆因那林莫!”
她抬起头,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燃烧着怨毒的火焰,“他为了独揽大功,向武昭皇帝进献毒计,故意泄露潞州粮道为饵,实则暗度陈仓,将真正的军粮精锐改走鄞州!
他…他就是要利用宋军主力被吸引在潞州之际,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批足够十万大军支撑一月之久的粮草运抵前线!
此计若成,宋国北境危矣!
罪奴正是因为不愿看到同袍沦为炮灰,不愿看到更多无辜百姓因林莫之毒计而惨死,才冒死盗图叛逃!
求将军明察!
速速发兵鄞州,截下此粮!
此乃天赐良机啊将军!”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宋军最急迫的粮草问题,更将矛头首指林莫的阴险毒辣。
雷奔听得呼吸粗重,眼中凶光大盛,巨斧的斧刃在地上无意识地摩擦着,显然己被说动,恨不得立刻点兵杀奔鄞州。
帅帐内一片死寂。
亲兵们屏住呼吸,目光都聚焦在林笑身上。
油灯的火苗在她冰冷坚毅的脸上跳跃,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林笑没有看地图,也没有看激动万分的雷奔和状若疯魔的红蝎。
她的目光,穿透了帅帐厚重的帆布,仿佛看到了那个坐在冰冷青铜轮椅上、在剧烈咳嗽和韩婴的咆哮中,依旧冷静地发出指令的男人。
潞州为饵,鄞州为实?
这…听起来确实像是林莫的手笔。
精妙,毒辣,一击致命。
但是…太像了。
像得…就像是有人特意为她林笑准备的剧本。
那个在青石村废墟上,发现“墨九造”铭文时,会愤怒到几乎失控的林笑。
那个急于复仇、急于证明自己、急于寻找战机的林笑。
这诱饵,香甜得…令人恐惧。
她缓缓走到木台前,拿起那张绘制精良的羊皮地图。
指尖拂过“鄞州”二字,又划过那条刺眼的朱红路线。
一股极其淡雅、却与军营粗犷气息格格不入的幽香,从羊皮纸上隐隐传来。
那是一种…武昭宫廷秘制的龙涎香的味道。
这种香料极其珍贵,只有少数皇室成员和最顶级的重臣才有资格使用。
一个“历经折磨”、“冒死叛逃”的间谍,身上携带的绝密地图,却散发着只有武昭最顶层人物才能接触到的宫廷香料的味道?
这破绽,是疏忽?
还是…故意留下的挑衅?
林笑的目光,最终落在跪伏在地、身体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的红蝎身上。
她的眼神深不见底,如同暴风雨前平静的海面。
“此图…”林笑的声音在死寂的帅帐中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金铁交鸣,“绘制精妙,标注详实。”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在“鄞州”二字上,“武昭产粮重地,向来在潞州平原。
鄞州多山少田,道路崎岖,转运十万大军一月之粮…走此路?”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红蝎那只完好的眼睛:“成本几何?
耗时几何?
风险几何?
林莫…会犯这种舍近求远、舍易求难的错误?”
红蝎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慌乱,但立刻被更深的怨毒和急切取代:“将军!
正因如此,才无人能料啊!
此乃林莫那厮的逆向之思!
他赌的就是宋军认定他必走潞州!
他…够了。”
林笑打断她,声音冷硬如铁。
她将手中的羊皮地图随意地丢回木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如同宣判。
“雷奔。”
“末将在!”
雷奔精神一振,巨斧提起。
“点兵。”
林笑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目标——鄞州峡谷!”
红蝎猛地抬起头,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如同饿狼看到了血肉!
雷奔更是兴奋得满脸通红,咆哮道:“末将遵命!
这就去砍他娘的!
把那帮运粮的狗崽子碾成肉酱!”
他转身就要冲出帅帐。
“慢。”
林笑的声音再次响起。
雷奔和红蝎同时顿住。
林笑的目光扫过雷奔因嗜血而涨红的脸,最后落在红蝎那狂喜尚未褪去的扭曲面容上,唇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传令全军。”
她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帅帐中每一个角落,“偃旗!
息鼓!
人衔枚!
马裹蹄!
所有重甲,换轻甲!
所有旌旗,收起!
以‘潜龙’阵型,轻装疾行!
目标——”她的手指,在沙盘上猛地一划,越过代表鄞州的那个小点,狠狠戳在另一处被黑色小旗重重包围的险要隘口!
“黑石口!”
红蝎脸上狂喜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被冰封!
那只完好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实的、无法掩饰的震惊和一丝…骇然!
雷奔也愣住了:“将…将军?
黑石口?
那不是…潞州粮道上的咽喉吗?
您不是说…鄞州…鄞州?”
林笑冷笑一声,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僵如木偶的红蝎,“既然有人如此费尽心机,把‘天赐良机’送到我面前,本将岂能辜负?”
她猛地转身,战袍在身后划出凌厉的弧线,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铁血统帅的绝对意志:“全军听令!
目标——潞州黑石口!
给本将…凿穿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