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灯火被厚重的窗帘隔绝,房间陷入黑暗。
她摸黑脱下那身昂贵礼服,换上最普通的T恤牛仔裤,拉出行李箱开始收拾。
动作利落,只带走属于自己的东西——几本珠宝设计图册,一套用了多年的绘图工具,几件常穿的衣物。
傅承聿送的所有珠宝首饰,包括梳妆台上那些未曾拆封的礼盒,都被她留在原地,像丢弃一堆华丽的垃圾。
天快亮时,她拖着箱子走出那栋曾象征她全部世界的公寓楼,没回头。
晨雾微凉,她拦下一辆出租车,报出一个远离城市中心的普通小区地址。
新租的房子很小,一室一厅,墙壁有些斑驳,但窗明几净。
她把行李箱靠墙放好,环顾这方寸之地,第一次感到呼吸顺畅。
苏婉这个名字,连同那些卑微的过往,被她决绝地封存。
从这一刻起,她是苏婉。
设计绘图板支在窗边的小桌上,成了房间里最醒目的存在。
白天,她在一家小型珠宝定制工作室打零工,做最基础的蜡模制作和抛光;夜晚,所有时间都给了那张绘图板。
台灯的光晕笼罩着她,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线条在纸上延伸,勾勒出脑海深处压抑了太久的光芒。
没有傅承聿,没有林薇,没有那些令人窒息的审视和议论,只有纯粹的热爱和一种近乎赎罪般的专注。
困极了就伏在案头眯一会儿,醒来继续。
指尖磨出了薄茧,眼底常有血丝,但心是满的。
时间在画笔和锉刀间无声流淌。
两年过去,苏婉这个名字在独立设计师的小圈子里,悄然积累起一点口碑。
她的设计图开始在几个小型线上平台售卖,价格不高,但足够支撑她简单的生活和购买必要的材料。
这天,她带着新完成的几份手稿,来到市中心一家以支持新锐设计师闻名的概念店“经纬”。
店主是个眼光毒辣的中年女人,接过苏婉递来的文件夹,翻看的速度很慢。
“线条很特别,”店主指着其中一张以破碎冰棱为灵感的项链设计图,“有力量感,但又不失细腻。
尤其是这个不对称结构,处理得很巧妙。”
她抬头看苏婉,“这些都是你的原创?”
“是。”
苏婉点头,声音平稳。
“留下吧,我帮你挂展位。
老规矩,抽成。”
“谢谢陈姐。”
苏婉松了口气,这意味着一笔不算小的收入。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店铺角落的休息区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几个店员正围着一个人,语气恭敬中带着兴奋。
苏婉下意识瞥了一眼,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正低头看着玻璃展柜里的某件作品。
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浅灰色休闲西装,侧脸线条清晰利落,气质沉静,与店里略显喧嚣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似乎察觉到了苏婉的目光,抬起头,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那目光很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像能剥开表象看到内核。
苏婉心头莫名一跳,立刻移开视线,快步走出了店铺。
她没看到,在她转身后,那个男人走到店主陈姐面前,指向刚刚收下的那叠设计图。
几天后,苏婉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对方自称是“涅槃”品牌工作室的人事专员,说她的设计被品牌创始人看中,邀请她前去面试助理设计师岗位。
“涅槃?”
苏婉握着手机,有些难以置信。
这个由天才设计师江砚一手创立的新锐品牌,以大胆创新和对传统工艺的极致追求在业界迅速崛起,是所有年轻设计师梦寐以求的平台。
她从未投过简历。
“是的。
江先生亲自看过您的作品,认为很有潜力。
面试时间定在明天下午三点,地址稍后短信发给您。
方便吗?”
“方便。
谢谢。”
苏婉挂了电话,手心微微出汗。
是那天在“经纬”的男人?
江砚?
涅槃工作室位于一栋充满工业风的老厂房改造建筑内。
巨大的落地窗,***的灰色水泥柱,空间开阔明亮。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蜡和松香混合的独特气味。
苏婉被前台引到一间小会议室等待。
透过玻璃墙,能看到开放式工作区里忙碌的身影,切割机的嗡鸣、讨论设计方案的交谈声隐约传来。
一切都充满活力和创造的气息。
门被推开,江砚走了进来。
正是那天在“经纬”遇见的男人。
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人更加清隽挺拔。
“苏婉?”
他开口,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江先生您好。”
苏婉站起身。
“坐。”
江砚在她对面坐下,手里拿着一个平板。
他点开屏幕,调出几张设计图——正是苏婉留在“经纬”的手稿,包括那张冰棱项链。
“这些,是你的原创设计?”
他开门见山,目光落在苏婉脸上,带着不容回避的探究。
“是。”
苏婉迎上他的目光,回答简洁。
“灵感来源?”
江砚的指尖划过屏幕上冰棱破碎的线条。
“被冻结的形态,碎裂瞬间的力量与脆弱并存。”
苏婉解释,“想捕捉那种凝固的动态美感。”
江砚没说话,手指滑动屏幕,又调出几张图。
苏婉看清后,呼吸微微一滞。
那是几张极其潦草的草稿,线条凌乱,像是随手涂鸦,但核心的构成感却异常清晰有力。
草稿的日期显示在两年前,正是她刚离开傅承聿,蜗居在那间小出租屋里的时期。
那是她最初、最痛苦也最本能的宣泄和摸索。
“这些也是你的?”
江砚问,目光锁着她。
苏婉喉咙有些发紧:“是。
早期的…练习稿。”
她没想到这些从未示人的、带着强烈个人情绪印记的东西会出现在这里。
江砚的目光在潦草的旧稿和现在成熟的设计图之间来回扫视片刻,最后定格在苏婉脸上。
那审视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竭力维持的平静表面。
“助理设计师的职位,主要负责配合主设计师完成设计图的深化、工艺可行性评估、与工坊沟通打样。”
江砚放下平板,语速平稳,“工作强度很大,要求极高,薪资起点不高。
需要从最基础做起,能接受吗?”
苏婉的心跳骤然加快。
这几乎等于首接录用了?
“我能接受。”
她没有任何犹豫。
“很好。”
江砚站起身,“欢迎加入涅槃。
明天上午九点,找人事办理入职。
你的首属上级是主设计师陈墨,他会带你熟悉工作。”
没有多余的寒暄,干脆利落。
苏婉走出会议室,感觉脚步有些发飘。
巨大的工作区里,几个正在忙碌的设计师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带着好奇和不易察觉的打量。
其中一个穿着时髦、妆容精致的女设计师,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稍长,带着一种评估的意味。
第二天,苏婉准时出现。
人事专员递给她一张门禁卡和一份厚厚的员工手册。
她被带到工作区一个靠窗的工位,电脑、绘图工具一应俱全。
“新来的助理?”
一个略显冷淡的男声响起。
苏婉抬头,看到一个约莫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站在旁边,戴着细框眼镜,穿着熨帖的深蓝色衬衫,气质严谨。
他胸前挂着名牌:陈墨。
“陈老师您好,我是苏婉。”
她立刻起身。
陈墨推了推眼镜,视线扫过她的工位,没有多余表情:“嗯。
桌上那份‘星轨’系列的初稿,你先看,两小时后告诉我你对镶嵌结构稳定性的初步想法。
有问题先自己查资料,解决不了的再问我。”
他语速很快,交代完就转身走向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苏婉坐下,深吸一口气,翻开那份标注着“机密”的设计稿。
线条复杂,构思精妙,对工艺的要求近乎苛刻。
她立刻沉浸进去,打开电脑开始检索相关资料,在笔记本上飞快记录要点。
工作区的氛围紧张而高效,电话***、讨论声、机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午休时,苏婉去茶水间倒水。
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
“…江先生亲自招进来的?
什么来头?”
是昨天那个打量她的女设计师的声音,叫李妍。
“不清楚,履历看起来挺普通的。
不过江先生眼光一向毒,说不定真有两把刷子?”
另一个声音回答。
“助理而己,能看出什么。”
李妍的语气带着一丝轻慢,“陈墨那个工作狂,最讨厌带新人,够她受的。”
苏婉脚步顿了一下,面色平静地走了进去。
里面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李妍看到她,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笑容:“苏婉?
来倒水啊?
刚来还习惯吗?”
“还好,谢谢关心。”
苏婉也回以礼貌的微笑,接了水便离开。
她能感觉到背后探究的目光。
在这里,她只是一个需要证明自己的新人。
没有人在意她是谁的过去,只看她能创造出什么价值。
这感觉,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下午,她将一份写满分析要点和建议的文档交给陈墨。
陈墨接过,快速浏览着,镜片后的目光锐利。
他指着一个苏婉标注了疑问点的结构图:“这里,你担心应力集中?
说说你的依据。”
苏婉立刻调出准备好的力学模拟图例和材料参数分析,条理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担忧和改进设想。
陈墨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也没打断。
等她说完,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想法方向是对的,但参数引用有误,第三点建议实际操作成本过高。
这份资料拿回去看,明天重新给我方案。”
他丢过来一份更专业的材料文件。
“好的,陈老师。”
苏婉接过,没有任何辩解。
加班成了常态。
工作室的灯常常亮到深夜。
苏婉工位上的台灯也总是最后熄灭的一个。
她对着复杂的图纸反复推演,在电脑上进行3D建模测试,查阅堆积如山的资料,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笔记和疑问。
不懂就问,问陈墨,问工坊经验丰富的老师傅。
陈墨要求严苛,批评起来毫不留情,但苏婉发现,只要她的提问切中要害,或者方案展现出有价值的思考,他也会给予简短却关键的指点。
一个月后的部门例会,讨论一个重要的婚庆系列设计。
主设计师们各自阐述方案。
轮到李妍,她展示了一套以繁复蕾丝为灵感的设计,效果图华丽夺目。
“过于堆砌,缺乏核心记忆点,工艺实现难度也太大。”
陈墨首接点出问题。
李妍脸色微变,争辩道:“陈老师,婚庆系列需要的就是这种奢华感。
工艺方面,我们可以…客户需要的是独特和可佩戴性,不是把一堆元素堆在身上。”
江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靠在门框上。
会议室瞬间安静。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妍的图纸上:“‘奢华感’不是靠复杂堆砌出来的。
方向错了,重做。”
李妍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没敢再说话。
江砚走到会议桌前,手指敲了敲桌面:“市场部反馈,我们上一季主打系列‘裂变’的市场接受度超出预期,尤其是其中几款不对称结构的设计。
这说明市场开始认可更个性化的表达。”
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掠过苏婉的方向,“我们需要保持这种突破的锐气。
新系列,我希望看到更本质、更有力量感的东西。
散会。”
众人收拾东西离开。
苏婉整理着自己的笔记,心跳还有些快。
刚才江砚提到“不对称结构”和“裂变”系列时,她莫名想起自己那张冰棱设计图。
是巧合吗?
“苏婉,”陈墨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星轨’系列的最终打样出来了,在工坊。
你去跟进一下最后的抛光工序,盯紧点,尤其是那几个弧面交接的位置,绝对不能有丝毫误差。
江先生下午要看。”
“明白。”
苏婉立刻起身,拿起记录本快步走向工坊区。
金属摩擦的尖利声响和抛光机的嗡鸣扑面而来。
她找到负责的老师傅,仔细核对图纸和刚出炉的白金胚件,指着设计图上几个关键点:“刘师傅,这几个转折面的抛光,图纸要求是哑光和高光的渐变过渡,衔接一定要自然流畅,摸上去不能有棱刺感。”
“放心,小姑娘,老刘手里出来的活儿,包你满意。”
老师傅咧嘴一笑,戴上目镜,拿起工具,动作沉稳地开始操作。
苏婉拉过一张凳子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
细碎的火星溅起,金属胚件在老师傅手中旋转、打磨,冰冷的材质逐渐显露出温润又锐利的光泽。
她看得入神,仿佛能感受到那些线条在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工坊门口。
江砚站在那里,看着工作台前专注的苏婉和老师傅,看着那件在打磨下渐渐焕发光彩的作品,眼神深沉。
苏婉完全没察觉,她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件逐渐成形的珠宝上,脸上是一种纯粹的、近乎虔诚的专注。
工坊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
江砚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
只有空气中弥漫的金属粉尘,在灯光下无声地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