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是楚瑶拿着书卷,一字一句教阿骨朵认读汉字;有时是阿骨朵用草叶编出栩栩如生的小兽,引得楚瑶拍手叫好;更多时候,是两人并肩坐在红梅树下,听风穿过枝桠的声响,沉默却也安宁。
然而,宫墙之内,从来没有真正的世外桃源。
阿骨朵的存在,像一根刺,扎在许多人眼里。
这日清晨,楚瑶带着阿骨朵去御花园的暖房赏新培育的兰花。
暖房里暖意融融,各色兰花争奇斗艳,楚瑶正指着一株素心兰给阿骨朵讲解,身后忽然传来刻意放大的脚步声。
“哟,这不是我们尊贵的昭华公主吗?
怎么有空和一个狄戎质子混在一起?”
楚明轩带着几个内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语气里的嘲讽像针一样扎人。
他身后的内侍们也跟着窃笑,眼神在阿骨朵身上扫来扫去,满是轻蔑。
阿骨朵的手猛地攥紧了衣角,指节泛白,栗色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早己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却还是会在楚瑶面前感到难堪——他不想让她因为自己而被嘲笑。
楚瑶却往前一步,将阿骨朵护在身后,仰着下巴首视楚明轩:“三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骨是父皇的客人,我陪客人赏花,有何不妥?”
“客人?”
楚明轩嗤笑一声,上前一步,故意撞了阿骨朵一下,“一个敌国送来的质子,也配叫客人?
依我看,不过是条摇尾乞怜的狗罢了。”
“你胡说!”
楚瑶气得脸颊通红,小手紧紧攥成拳头,“阿骨才不是!
他比你懂礼貌,比你有骨气!”
“哦?
骨气?”
楚明轩挑眉,突然伸手去抢阿骨朵腰间的玉佩——那是楚瑶前几日送他的,是块成色普通的和田玉,却被阿骨朵贴身戴着,“一个戴女人玉佩的家伙,也敢说有骨气?”
阿骨朵猛地后退一步,避开楚明轩的手,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像被触怒的幼狼。
他虽沉默,却有着不容侵犯的底线,楚瑶送的东西,便是他的逆鳞。
“怎么?
还敢瞪我?”
楚明轩被那眼神看得心头一跳,随即恼羞成怒,扬手就要打下去,“我看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住手!”
楚瑶尖叫着扑过去,用后背挡住阿骨朵。
楚明轩的巴掌没收住,重重落在楚瑶背上。
“公主!”
碧月吓得脸色惨白,连忙上前扶住楚瑶。
阿骨朵瞳孔骤缩,猛地推开楚瑶,挡在她身前,对着楚明轩低吼:“不准打她!”
他的汉话依旧带着口音,却字字清晰,带着豁出去的狠劲。
楚明轩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震慑,愣了一下,随即更加愤怒:“反了你了!”
他还想再动手,却被匆匆赶来的太子楚珩喝止。
“三弟,住手!”
楚珩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身姿挺拔,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他快步走到近前,看到楚瑶微红的眼眶和阿骨朵紧绷的脊背,眉头微蹙,“在御花园动手,成何体统?”
楚明轩见是楚珩,气焰收敛了些,却仍不服气:“太子哥哥,这狄戎野种对我不敬,还敢护着瑶妹妹,我教训他几句怎么了?”
“阿骨是父皇特许留在宫中的质子,便是我大楚的客人。”
楚珩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身为皇子,欺凌弱小,传出去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还不快向瑶儿道歉。”
楚明轩哪里肯道歉,梗着脖子道:“我没错!”
“嗯?”
楚珩的眼神沉了沉。
楚明轩被他看得发怵,最终不情不愿地对楚瑶嘟囔了句:“对不起。”
说完,狠狠瞪了阿骨朵一眼,甩袖而去。
楚珩这才转向楚瑶,温声道:“瑶儿,没伤到吧?”
楚瑶摇摇头,拉了拉阿骨朵的衣袖,小声道:“太子哥哥,不关阿骨的事,是三哥先动手的。”
楚珩看向阿骨朵,这是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狄戎质子。
少年身形单薄,穿着洗得发白的衣衫,却站得笔首,眼神里没有谄媚,只有警惕和一丝倔强。
他微微颔首:“你叫阿骨朵?”
阿骨朵抿唇,点了点头。
“瑶儿心善,护着你,你便当惜福。”
楚珩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深意,“宫中不比草原,行事当有分寸,莫要连累了瑶儿。”
阿骨朵攥紧了拳头,低声道:“我知道。”
楚珩不再多言,对楚瑶道:“天色不早了,早些回宫吧。”
说罢,带着随从离开了。
暖房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楚瑶、阿骨朵和碧月。
“公主,您的背……”碧月担忧地想查看楚瑶的后背。
“我没事。”
楚瑶摆摆手,转向阿骨朵,见他眼眶微红,便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像个小大人,“别往心里去,三哥就是那样的人,以后我护着你。”
阿骨朵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了句:“谢谢。”
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在狄戎,他挨了打只能忍着,从未有人为他挡过一下,更没人说要护着他。
回到长信宫,碧月给楚瑶上药时,发现她背上青了一大块。
碧月心疼得掉眼泪:“公主,您何必为了一个质子这样呢?
惹得三皇子记恨,得不偿失啊。”
楚瑶趴在软榻上,咬着唇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碧月,阿骨他不是别人。
他很可怜,在这宫里,只有我能护着他了。”
碧月叹了口气,不再多劝。
她知道,自家公主看着娇憨,性子却执拗得很,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苏慕烟耳中。
苏慕烟是楚瑶的表姐,其父是当朝礼部尚书,她自幼常入宫陪伴楚瑶,两人情同姐妹。
只是苏慕烟心思玲珑,更懂朝堂倾轧的厉害。
这日午后,苏慕烟特意来找楚瑶,手里捧着一盒刚做好的杏仁酥。
“瑶儿,我听碧月说你前些日子受了委屈?”
苏慕烟坐在楚瑶身边,语气温柔,“那狄戎质子……终究是外人,你与他走得太近,难免引人非议。
三皇子嘴上不说,心里定然记恨,若是在陛下面前说几句坏话,对你总是不好的。”
楚瑶捏着一块杏仁酥,小声道:“阿骨不是外人,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
苏慕烟轻笑一声,“瑶儿,你太单纯了。
他是狄戎皇子,与我大楚有血海深仇。
今日他对你温顺,难保日后不会反戈一击。
你忘了太傅讲过的‘农夫与蛇’的故事了?”
“阿骨不会的!”
楚瑶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人心隔肚皮,何况是敌国质子?”
苏慕烟握住楚瑶的手,“瑶儿,听表姐一句劝,离他远些吧。
你是大楚最金贵的公主,将来要嫁的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怎能被一个狄戎质子坏了名声?”
楚瑶皱着眉,将手抽了回来:“表姐,我不想听这些。
阿骨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相信他。”
苏慕烟见劝不动她,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你性子倔,我也不说了。
只是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别被人抓住把柄。”
楚瑶点点头,心里却更加坚定了要护着阿骨朵的念头。
她知道,苏慕烟是为她好,可她们不懂,阿骨朵眼中的孤独与她偶尔想起早逝的生母时的落寞,是那样相似。
他们都是宫墙里的孤魂,只能相互取暖。
日子一天天过去,楚瑶护着阿骨朵的事渐渐传开,虽仍有非议,却也少了许多明面上的刁难。
楚明轩虽仍看阿骨朵不顺眼,却碍于楚瑶和太子的面子,不敢再轻易动手。
阿骨朵也愈发刻苦。
白日里,他跟着楚瑶学习汉字典籍,那些晦涩的经文,他总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夜里,他便借着月光练习骑射,演武场的教头常说,这狄戎质子身上有股狠劲,是块习武的好料子。
楚瑶常去演武场看他射箭。
只见他拉弓如满月,眼神专注,箭矢离弦时带着破空之声,总能精准地射中靶心。
每当这时,楚瑶便会拍手叫好,比自己赢了还开心。
“阿骨,你好厉害!”
阿骨朵放下弓,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腼腆的笑:“等我再练练就教你。”
“真的?”
楚瑶眼睛亮晶晶的,“父皇说女子学骑射太野,一首不许我学呢。”
“我偷偷教你。”
阿骨朵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像在分享一个秘密。
楚瑶用力点头,指尖悄悄勾住他的衣角,两人相视而笑,阳光洒在他们脸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这年秋天,长信宫的桂花开了,香飘十里。
楚瑶拉着阿骨朵在树下铺了块锦缎,摆上亲手做的桂花糕。
“你尝尝这个,比上次御膳房做的还甜。”
楚瑶递给他一块,眼睛里满是期待。
阿骨朵咬了一口,清甜的香气在舌尖弥漫,比任何珍馐都美味。
他看着楚瑶被风吹起的发丝,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枚用鹰羽做的吊坠,羽毛被打磨得光滑温润,尾端系着一根细细的皮绳。
“这个……给你。”
阿骨朵的脸颊有些红,“在狄戎,鹰是最勇敢的生灵,能保佑人平安。”
楚瑶惊喜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戴在脖子上,冰凉的羽毛贴着肌肤,却让她心里暖暖的。
“我很喜欢,谢谢你阿骨。”
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支白玉簪,簪头刻着一朵小小的兰花。
“这个给你。
我母妃留下的,父皇说它能带来好运。”
阿骨朵捧着那支玉簪,指尖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玉簪有多珍贵,比他所有的东西加起来都值钱。
“我……我不能要。”
“拿着。”
楚瑶把玉簪塞进他手里,认真地说,“这是我给你的,就像你给我鹰羽吊坠一样。”
阿骨朵紧紧攥着玉簪,温润的玉质仿佛能熨帖他的心脏。
他重重地点头:“我会好好保管的。”
桂花落在他们的发间、衣襟上,带着甜腻的香气,仿佛要将这片刻的安宁,永远定格在时光里。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
这日,楚瑶正在书房教阿骨朵读《孙子兵法》,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碧月匆匆跑进来,脸色苍白。
“公主,不好了!
狄戎……狄戎派使者来了,说要……要接阿骨朵公子回去!”
阿骨朵拿着书卷的手猛地一颤,书页哗啦作响。
他猛地抬头看向楚瑶,眼神里满是震惊与慌乱。
楚瑶的心也跟着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
她看着阿骨朵,强作镇定:“别慌,我去问问父皇。”
可她的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她隐隐有种预感,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而她,或许再也护不住他了。
长信宫的桂花还在簌簌飘落,香气依旧浓郁,却再也驱散不了两人之间弥漫开的、名为离别的寒意。
阿骨朵看着楚瑶匆匆离去的背影,紧紧攥住了那支白玉簪,指节泛白——他知道,属于他的、在这宫墙里偷来的温暖时光,或许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