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医院的事仿佛就像一场梦，上课时遇到的顾沉又变回了平时生人勿近的样子，每天除了睡觉，就是逃课，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也已习以为常，只有小满心里波涛涌动。
“白薇、薄宇，你俩知道顾沉的爸爸吗？”小满戳了戳前排的人。
“小时候见过，挺温柔的，经常给我们买吃的。”白薇说道，“后来搬家了，就不清楚了。”
“对，之前我们还说去看望一下顾叔，但被顾沉以各种理由搪塞了。”薄宇摇摇头。
小满有些难受，却又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晚上依旧是跑步训练，远远地便看见坐在看台的顾沉，微低着头，周边散发着强烈的孤寂感。
“同桌，对不起，久等了。”小满顺手把书包放在看台上，开始热身。
在顾沉的指导下，小满的动作速度等都有明显的成效，碍于“秋老虎”的威力，两人没练一会就坐下休息。顾沉一如既往地为小满准备了水，两人边喝水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顾沉，要是明天我们赢了，你可不可以满足我一个愿望呀。”小满睁着亮闪闪的眼睛，满怀期望地望着他。
“不应该是你犒劳我吗？只能说我这师傅当得好呀。”顾沉直接无视她的眼神。
“哎呀，你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每天跑的要死不活，你可怜可怜我嘛。”小满的温声细语，让顾沉莫名地感到有些烦躁，他强装镇定回答：“看我心情！”
高中的最后一场运动会如约而至，大家很是激动。正午的烈日，塑胶跑道蒸腾出刺鼻的橡胶味，混合着人群躁动的喧嚣，几乎让人窒息。看台上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各色旗帜疯狂挥舞，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一波波冲击着耳膜。
“接下来是4*100接力赛，请各位选手做好准备。”主持人在台上宣布。
“林小满！稳住！你可以的！小满，你最棒！”
在大家的鼓励声中，小满慢跑着到第四棒的起跑区域，掌心早已被冷汗浸透，又黏又滑。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好好跑”脑子里循环播放着昨晚顾沉的话，小满原本紧张无比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跑道对面，那个刚刚完成第三棒交接、正大步流星向她冲刺而来的身影。
顾沉。
他像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额发被疾风吹得向后飞扬，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汗水沿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滚落，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那双平日里总带着点疏离和审视的眼睛，此刻却像锁定猎物的鹰隼，锐利得惊人，直直地穿透喧嚣与距离，牢牢钉在小满身上。
他的速度太快了！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碾碎一切障碍的气势。
“准备！”裁判短促有力的口令像鞭子一样抽在神经上。
几乎是条件反射，小满猛地沉下重心，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脚尖死死抵住起跑线粗糙的边缘。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绷紧每一寸肌肉，蓄积着瞬间爆发的力量。手臂向后伸展，五指张开，掌心朝向他冲来的方向，如同一个精准的接收器。
来了！
顾沉的身影在视野中急速放大，带着呼啸的风声和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手臂后摆，那根承载着全队希望的橙红色接力棒，如同离弦之箭，被他稳定而有力地向前推送！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慢放。
小满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抹飞驰而来的橙红，所有的喧嚣——看台的呐喊、对手的嘶吼、广播里激昂的解说——全部被过滤成模糊的背景噪音。整个世界只剩下那根棒子，和他递出棒子时，那双锁定她的、燃烧着火焰般的眼睛。
近了！更近了！
棒子带着他冲刺的余威和掌心的热度，精准无比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撞入小满早已准备好的掌心！
“接！”
他低沉短促的指令，如同训练场上千百次重复的那样，穿透空气，直抵耳膜。
指尖在接触到冰凉塑料棒身和残留着他体温的握柄的刹那，肌肉记忆被瞬间激活。五指猛地收拢！不是僵硬地攥紧，而是像无数次练习中被江屿训斥后终于掌握的技巧——用指根和掌心的力量稳稳卡住棒身，同时手腕顺着那股冲力向前轻巧一引！
“啪！”
一声清脆又无比踏实的交接声响起。
棒子，稳稳地、牢牢地握在了小满的手中！没有滑脱，没有迟疑！那熟悉的重量和触感，此刻却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安。
交接完成的瞬间，顾沉冲刺的惯性让他几乎与小满擦肩而过。他急促灼热的呼吸裹挟着汗水的味道，猛烈地拂过她的侧脸和颈窝，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那短暂到不足一秒的错身，小满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如同星辰炸裂般的光芒——是肯定，是鼓励，是瞬间卸下重担的释然，还有一丝……只有小满能捕捉到的、极浅的笑意？
没有时间思考！交接成功的狂喜和肩上的责任如同强心剂注入四肢百骸！
“跑——！！！”
顾沉稳住身形后那一声用尽全力、近乎嘶吼的指令在她身后炸开。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积蓄已久的力量如同火山喷发！小满猛地蹬地，整个人像一枚被点燃的火箭，骤然弹射出去！耳边风声呼啸，跑道在脚下飞速倒退，两旁的景物化作流动的模糊色块。
“第四棒！林小满！加速了！她接棒非常完美！”广播里解说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奔跑！用尽全身力气奔跑！肺部像要炸开，双腿沉重如灌铅，但胸腔里却燃烧着一团火！那是无数次在顾沉监督下挥洒的汗水，是他掌心贴在腰背调整姿势时的灼热，是他心跳在黑暗中为她导航的节奏！那些黄昏与夜晚的片段在脑海中飞速闪现，最终凝聚成此刻脚下踏出的每一步坚实步伐！
冲！冲！冲！
终点线那抹刺眼的白线在视野中急速放大！
小满咬紧牙关，榨干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前倾，以一个近乎扑倒的姿势，狠狠地将胸膛撞向那条象征着胜利的白色丝带！
“冲线——！！！”
巨大的欢呼声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小满吞没！震耳欲聋！看台沸腾了！班级的旗帜疯狂舞动！
她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角、鬓边疯狂淌下，滴落在滚烫的跑道上，瞬间蒸腾起微小的白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赢了？我们……赢了？
巨大的喜悦和虚脱感同时袭来，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还带着剧烈运动后滚烫温度的手，突然伸到了小满低垂的视线里。那只手，曾无数次握着接力棒递给她，曾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调整她的姿势…… 她猛地抬起头。
顾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面前。他也微微喘着气，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运动背心紧紧贴在起伏的胸膛上，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阳光落在他身上，给他挺拔的身形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那张平日里总是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上，此刻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毫不掩饰的明亮笑意，嘴角上扬的弧度清晰可见，连带着那双深邃的眼眸也弯了起来，里面盛满了细碎的光，像揉碎了整个夏天的阳光。
他伸着手，掌心向上，就那样坦然地、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意味，悬停在小满面前。
周围的欢呼声、朋友冲上来拥抱的喧闹、震天的音乐……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小满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伸出的这只手，和他脸上那从未见过的的笑容。
心口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随即被汹涌的暖流淹没。
小满颤抖着，慢慢抬起自己同样汗湿的手，带着比赛后残留的微颤，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放进了他宽大滚烫的掌心。
他的五指瞬间收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奇异的温柔，将小满的手牢牢包裹住。顾沉微微用力，将她拉了起来，站直身体。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小满能清晰地看到他浓密睫毛上沾着的一颗细小汗珠，近到能闻到他身上蒸腾出的、混合着阳光和青草气息的汗水味道。
他低头看着小满，眼底的笑意更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声音因为刚才的嘶吼和喘息还有些低哑，却清晰地穿透了鼎沸的人声，像羽毛轻轻搔刮过心尖：
“教得还行？”
轰——！
刚刚平复一点的心跳瞬间又飙上了高速。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小满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慌乱地低下头，盯着两人紧紧交握的手，和他同样汗湿、却无比坚定的掌心。
阳光炽烈，塑胶跑道蒸腾着热气，欢呼声浪震耳欲聋。在这片属于青春、汗水和胜利的喧嚣海洋里，唯有掌心相贴的那一小块肌肤，传递着独属于两个人的、滚烫而无声的秘密。那根稳稳传递的接力棒，仿佛早已在无数次黄昏的奔跑中，悄然接驳上了另一条更隐秘、更令人心悸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