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雁第一次见陆庭舟，是在民国二十六年的沪上秋宴。她穿一身月白旗袍，
领口绣着几枝疏梅，站在露台角落看雨，他忽然撑着黑伞走来，伞沿压得很低，
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沈小姐？"他声音像浸过寒潭，"家父让我来问，
下周的画展开幕，您肯不肯赏光。"她认得他。陆庭舟，军政新贵，手里握着闸北的防务，
传闻里杀人不眨眼。可此刻雨珠顺着他伞骨滚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响，
他望着她的眼神里，竟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局促。她没听完后半句，
注意力全被他手背上的薄茧勾了去。那双手该是握枪握刀的，却在递出名片时，
指尖微微蜷了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拘谨。雨珠顺着伞骨滴在青石板上，嗒嗒的响，
像敲在她心尖上。“怕是没空。”她垂下眼，声音轻得像雨雾，
指尖却悄悄掐了把掌心——方才他递名片时，指腹擦过她的，那点温热的触感，
竟让她耳尖发了烫。他似乎愣了愣，伞柄在手里转了半圈：“沈小姐若改了主意，
随时让人去司令部说一声。”说完转身要走，又忽然停住，“夜里凉，您……早些进去吧。
”她望着他融进雨幕的背影，忽然发现自己攥着裙角的手，竟湿了一片。回到宴会厅，
母亲拉着她问：“方才陆司令跟你说什么了？”她端起茶杯抿了口，滚烫的茶水滑过喉咙，
才压下那点莫名的慌：“没什么，问画展的事。”“陆司令倒是个不错的，”母亲意有所指，
“年纪轻轻就掌了闸北防务，就是……”“娘。”她打断母亲的话，指尖在杯沿划着圈，
心里却反复浮现他方才那句“夜里凉”。原来杀人不眨眼的传闻是假的，
他眼里分明藏着点笨拙的关切。第二日清晨，她去画室，竟见门廊下晾着把黑伞，
伞骨上还挂着片干枯的梅瓣——是他昨日那把。管家说，是陆司令的副官一早送来的，
说昨夜雨大，怕沈小姐淋了湿。她捏着那片梅瓣，忽然笑了。转身铺开宣纸，
想画幅《雨梅图》，笔尖落下去，却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墨点，像极了他递名片时，
指尖那抹不自然的红。后来他又来，说司令部的窗棂该糊层新纸，请她去看看纹样。
她坐着他的车去，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雪松味，他一句话不说，只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她，
目光撞在一起时，又慌忙转回去，耳尖红得更厉害。她故意指着最素净的竹纹：“这个好，
清净。”他点头，声音有点哑：“你喜欢就好。”回去的路上，车经过霞飞路的花店，
他忽然让司机停车，买回一束白梅。递过来时，花枝微微发颤：“看你旗袍上绣着，
想着……”“陆司令费心了。”她接过花，指尖故意慢了半拍，擦过他的指腹，
见他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似的，眼底终于漾开点藏不住的笑意。
其实她早就想去他说的画展，早就想告诉他，沪上的梅，比南洋的好看得多。
只是女儿家的心思，总像宣纸上的留白，要藏着掖着，才显得矜贵。后来他们常常见面。
他会带她去霞飞路的咖啡馆，点一杯不加糖的苦咖啡，
听她讲宋画里的留白；她会去他的司令部，在满室硝烟味里，为他磨墨铺纸，
看他在公文间隙，偷偷画她旗袍上的梅。沪上的梅雨季总带着黏腻的湿意，
沈若雁的画室里却常飘着松烟墨的清苦气。陆庭舟来的时候，
她正踮着脚往墙上钉新作的扇面，竹制画轴在指尖打滑，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稳稳托住。
“沈小姐总爱做些危险事。”他声音里带着笑，掌心的薄茧擦过她腕间，
像带起一阵微麻的电流。她慌忙后退半步，鼻尖却撞上他胸前的铜扣，
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猛地红了脸。他却像没事人似的，径直走到画案前，
拿起她搁在砚台边的小楷：“‘疏影横斜’，这字比上次见时更有风骨了。
”指尖点过“斜”字的最后一笔，墨痕未干，晕开一小团浅黑，
倒像他故意在纸上留了个隐秘的印记。她转身去倒茶，瓷杯在托盘上轻轻磕碰，
听见身后宣纸翻动的轻响。回头时正撞见他对着她画的《寒江独钓图》出神，
夕阳从百叶窗漏进来，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竟柔化了他平日里冷硬的轮廓。
“陆司令也懂画？”她故意逗他，将茶杯递过去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的指腹。
他接过茶盏的手顿了顿，耳尖竟悄悄泛了红：“不懂，”喉结滚了滚，“但看你画的，
就觉得好。”霞飞路飘着栀子花香，沈若雁正被陆庭舟牵着走在林荫道上，
忽然被一阵清脆的童声叫住。“先生太太，买朵花吧？”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束野蔷薇，
粉白的花瓣沾着晨露，“戴在太太头上一定好看。”陆庭舟的脚步顿住了。
沈若雁察觉他牵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抬头时正撞见他耳尖泛红——小姑娘那句“太太”，
让他眼底漫开层柔软的笑意，像把碎金撒进了深潭。“多少钱？”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五个铜板！”小姑娘仰着脸，眼睛亮得像星星。他刚要掏钱，沈若雁却抢先付了钱，
还多给了两个铜板：“剩下的买糖吃。”小姑娘笑着跑远了，留下那束野蔷薇在她手里晃悠。
“戴起来。”他忽然说，伸手想替她别在发间。指尖刚碰到她的鬓角，
又像被烫到似的缩回去，改用指腹轻轻捏着花茎，把蔷薇别在了她旗袍领口的盘扣上。
粉白的花瓣挨着疏梅绣纹，倒像是梅枝上忽然绽了朵春芳。他看着她，喉结动了动：“好看。
”“就当是……提前练习了。”她故意逗他，声音里带着点试探的甜。他却当了真，
握住她的手往回走，步子迈得格外稳：“等去了西湖，咱们住带院子的房子，
让管家种满蔷薇。要是……要是有个像刚才那样的小姑娘，就让她跟着你学画，我教她打枪。
”“哪有姑娘家学打枪的？”她笑着捶他胳膊，心里却像被蔷薇蜜浸过似的，甜得发涨。
路过街角的糖果铺时，他忽然进去买了袋松子糖，剥开一颗塞到她嘴边：“甜吗？
”她含着糖点头，舌尖尝到的甜混着他指尖的温度。有次去霞飞路，雨忽然下得急了。
他脱下军大衣裹住她，粗粝的羊毛蹭着她的脸颊，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硝烟与雪松混合的气息。她被裹得像只偷藏起来的小猫，
只能从衣摆下偷偷看他大步趟水的样子，军靴踩过水洼，溅起的水花却总绕着她的裙角走。
“陆庭舟，”她忽然抬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你是不是怕弄湿我的旗袍？
”他低头看她，睫毛上挂着水珠，眼神亮得惊人：“嗯，”答得坦荡，“这上面的梅，
沾了泥就不好看了。”咖啡馆的留声机正唱着《夜来香》，慵懒的调子漫过玻璃窗。
他替她擦去鬓角的雨珠，指腹的温度烫得她心跳失序，却听见他极轻地说：“若雁，
等打完这仗，我学画给你看好不好？”窗外的雨还在下，她望着他眼里的认真，
忽然觉得这漫长的雨季，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沈若雁在画室里临摹《寒梅图》，
笔尖刚蘸了朱砂，就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马蹄声。她搁下笔往外跑，正撞见陆庭舟翻身下马，
军靴踩在青石板上带起一阵风，手里还提着个油纸包。“刚从西街那边过来，
见着有家铺子卖糖糕，”他把纸包递过来，油纸被热气洇得发软，“闻着甜，
想着你或许爱吃。”她打开纸包，桂花糖糕的甜香漫出来，热气拂在脸上暖融融的。
抬头时正对上他的目光，他竟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耳根泛着浅红：“别烫着。
”她捏起一块递到他嘴边，见他愣住，故意晃了晃：“陆司令不敢吃？”他喉结动了动，
微微低头咬了一小口，糖霜沾在唇角，像落了点雪。她忍不住笑出声，伸手想去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