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暗恋的尘埃许眠不喜欢图书馆。那股陈旧纸张与油墨混合的气息，总像沉甸甸的灰尘，
压在每一次呼吸里，让她想起童年家中尘封的阁楼，堆满无人翻阅的沉重过往。
可她还是来了，像个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每日下午三点，
分秒不差地出现在二楼靠窗、物理类书架旁那个固定的位置。
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一排排书脊，最后落在一本暗红封皮的《徐志摩诗集》上。
指尖陷入书脊间微凉的缝隙，目光却早已越过这薄薄的诗意，投向更深处。物理类书架前，
那个人影如同刻印在光晕中的剪影，纹丝不动。周屿。物理系那个出了名孤高的周屿。
许眠的指尖无意识地停留在“沙扬娜拉”那几行诗上，心思却飘得更远，带着点叛逆的凉意。
她想，徐志摩那场轰轰烈烈的风花雪月，说到底，还不如顾城那把斧头来得彻底。
至少顾城用毁灭画下了句点，而徐志摩，留下的是散落一地的、供人凭吊叹息的残章断简。
下午三点的阳光正烈，穿透高大的玻璃窗，被分割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
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悬浮、翻滚、舞蹈，如同被赋予生命的金色精灵，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澄澈味道。许眠微微侧过脸，目光小心翼翼地，
像一只试探着伸出触角的蜗牛，越过几排书架的距离，精准地落在那个人身上。
周屿恰好低头看着腕表。他的动作利落而专注，仿佛在确认某个至关重要的实验节点。
许眠屏住呼吸，在心里默数：一秒、两秒……整整二点五秒，一个精确到刻薄的时间刻度。
随后，他抬起头，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过这片区域，有那么一瞬，仿佛穿透了书架的阻隔，
直直地朝她所在的方向望来。许眠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几乎是狼狈地、迅疾地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慌乱的阴影。
指尖下的诗集封面，那烫金的字体微微凸起，硌着指腹，带来一点真实而微痛的触感。
她还没有学会，如何坦然迎接那样一道过于冷静、过于专注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她所熟悉的任何情感温度，倒更像是在审视一个未知的物理现象，或者，
一张需要求解的复杂公式图景。周屿的视线似乎并未在她身上停留，很快就移开了，
重新落回手中那本厚重得仿佛能砸死人的书上——《时间简乎》？还是《时间简史》？
许眠不敢确定。她只看到他那修长干净的手指，指节分明，正翻动着书页，
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在图书馆绝对的寂静里，竟显得格外清晰。
阳光勾勒着他低垂的侧脸轮廓，线条清晰而冷峻，像一尊专注思考的大理石像。
唯有额前几缕不驯的黑发，被窗外溜进来的微风轻轻拂动，才泄露出一丝属于少年人的生气。
许眠的心跳在胸腔里敲着混乱的鼓点，她悄悄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那股陈旧的油墨味似乎更浓了，
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他的、清冽又遥远的气息。她强迫自己低下头，
摊开面前摊着的笔记本。雪白的纸页上，只有一行孤零零的字迹，
墨迹未干：“顾城杀妻是诗人的终极占有欲……”笔尖悬停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犹豫片刻，她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飞快地在后面添上几字：“而我只想成为你演算纸上，一个沉默的常数。”写完，
她迅速合上笔记本，仿佛怕被谁窥见了这隐秘而卑微的心事。脸颊微微发烫，
她再次抬眼望去。周屿依旧沉浸在他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
包括她这角落里无声的惊涛骇浪，毫无觉察。2 冰冷的拒绝几天后，
许眠抱着几本文学史参考书，穿过图书馆光线幽暗的社科区。高高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峡谷，
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带着霉味的沉静。一个拐角处，熟悉的声音隐隐传来，
带着一种她从未在周屿那里听过的温度——那是一种近乎冷漠的清晰。“……谢谢你的心意。
”是周屿的声音，低沉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很抱歉，
我暂时没有考虑这方面事情的打算。”许眠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她下意识地往旁边高大的书架阴影里缩了缩，
脊背紧紧抵着冰冷坚硬的木头。她不敢探头，只能屏住呼吸，听着空气里细微的电流。
一个带着明显哭腔的女声响起，破碎而颤抖：“为…为什么？是我哪里不够好吗？
还是…你心里其实……”“与任何人都无关。”周屿的声音打断了她，
依旧是那种没有波澜的调子，冷静得近乎残酷，像手术刀划过皮肤，“情感冲动，
本质上只是大脑特定区域神经递质比如多巴胺过度活跃造成的生理反应，
一种生物进化赋予的、为了种群繁衍而存在的神经欺骗机制。
它无法成为任何理性判断的基础。”空气凝固了。
许眠甚至能想象出那个告白女孩瞬间苍白如纸的脸。她自己后背的凉意也顺着脊椎一路爬升，
指尖冰冷。她听到女孩压抑不住的、短促的抽泣声，然后是慌乱跑开的脚步声，
在寂静的图书馆里空洞地回响。过了许久，许眠才像被抽掉了骨头，
慢慢从书架阴影里挪出来。拐角处已空无一人，只有午后微斜的阳光，
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光斑。她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那句“神经欺骗机制”如同冰冷的毒刺，深深扎进心里。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抱着的、那些关于浪漫主义诗歌和爱情悲剧的厚厚书籍，
第一次觉得它们封面精美的烫金字体，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她默默地转身，走向还书处，
将那几本沉甸甸的“浪漫骗局”，轻轻放在了冰冷的柜台上。
3 黑洞的凝视日子像图书馆窗外那棵老银杏树的叶子，在秋风里固执地绿着，
又悄然无声地染上金边，最终簌簌飘落。许眠依旧每天三点，准时出现在那个靠窗的位置。
周屿也依然像一座精确的时钟，准时出现在物理书架前。偷看的目光，慌乱的心跳，
成了她沉默世界里唯一的背景音。只是那句“神经欺骗”带来的寒意，始终未曾散去，
像一层薄薄的冰壳，裹住了她心底那点微弱的火苗。它不再肆意燃烧，
只是小心翼翼地、近乎卑微地维持着一点温度。她开始留意他更多的细节。他看书时，
左手食指会无意识地轻轻叩击书页边缘，形成一个稳定而微弱的节拍。他思考时，
眉头会微微蹙起，在眉心刻下两道浅痕，像是宇宙方程式中一道难解的符号。他从不带水杯，
也极少中途离开，专注力强大得令人心折，也遥远得令人绝望。有一次，她来得稍早，
周屿惯常的位置还空着。鬼使神差地，许眠走到了他每天站立的地方。目光扫过书架，
那本厚厚的《时间简史》霍金著，被放在一个触手可及的高度。她迟疑了一下，
指尖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将它抽了出来。书页很新，显然被主人频繁翻阅却又异常珍惜。
她随手翻开，内页的空白处，竟有不少铅笔留下的批注。字迹如其人，瘦削有力，
带着一种疏离的理性。目光被其中一行字钉住。就在霍金阐述宇宙膨胀理论的那一页边缘，
铅笔清晰地写着：“熵增指向无序，情感冲动亦然。短暂的秩序假象，终将归于混沌。
多巴胺的骗局，其本质在于制造短暂的、注定崩溃的局部有序。
” 旁边还有一个简洁的箭头，指向页面上一个复杂的宇宙膨胀公式。
许眠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指尖瞬间冰凉。那些字句像一把把冰冷的小锤，
精准地敲碎了她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想。原来那天的“神经欺骗”并非推脱之词，
那是他认知世界的一部分，冰冷、坚硬，如同物理定律本身。她默默地将书放回原位，
指尖残留着书页的冰冷触感，一直凉到了心里。原来，她所仰望的那片星辰大海，其本质，
或许只是一片遵循着冰冷数学法则的、绝对零度的虚空。深秋的风裹挟着寒意，
卷起满地金黄的银杏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季节更替的低语。
许眠坐在图书馆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着《英国浪漫主义诗歌赏析》，
目光却透过明净的玻璃，追随着楼下小径上一个清瘦挺拔的背影。
周屿正穿过那片灿烂的金黄，步伐一如既往的稳定，仿佛周遭绚丽的秋色与他毫无关系。
他肩上随意地搭着一个素色的帆布画夹。许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那上面。画画？
这个发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一圈圈意外的涟漪。
这似乎与他周身散发的那种纯粹理性、逻辑至上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一个沉迷于宇宙方程和熵增定律的人，会画些什么呢？是几何图形？是物理模型？
还是……别的什么？这个小小的意外发现，像一颗在绝对零度边缘微弱闪烁的星子，
竟奇异地穿透了许眠心中那层“多巴胺骗局”的冰冷坚冰，
带来一丝细微却真实的暖意和好奇。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图书馆大门内，才收回视线。
指尖下意识地抚摸着摊开书页上济慈的诗句：“美即是真，真即是美”，
心头却盘旋着那个神秘的画夹。4 风中的秘密她特意调整了离开的时间。
当周屿那熟悉的身影终于离开物理书架，走向门口时，许眠也迅速合上书，
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隔着几米的距离和稀稀落落的人流，她看到他并未走向宿舍区，
而是拐进了图书馆后面那条通往旧实验楼的小径。小径僻静，两旁是高大的法国梧桐，
落叶铺了厚厚一层。周屿在一张被树荫半掩的旧木长椅前停下。他放下书包，
然后取下了那个帆布画夹。许眠的心跳骤然加速，她闪身躲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
只探出一点点视线。他坐下，打开画夹。午后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梧桐枝叶，
在他身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拿起一支炭笔，低下头，笔尖在纸页上快速移动，
发出“沙沙”的轻响。许眠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影和专注的轮廓，看不到画纸上的内容。
但那专注的神情，竟与他研读《时间简史》时如出一辙——一种摒弃了所有杂念，
完全沉浸于自我世界的、纯粹的专注。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落叶的叹息中缓缓流淌。
许眠躲在树后，几乎忘记了呼吸。她看着他时而凝神观察前方，时而快速勾勒几笔，
那沉浸其中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感。这片刻的窥视，
让她感觉自己仿佛无意间闯入了一个只属于他的、不为人知的秘境。不知过了多久，
周屿似乎完成了某个段落。他停下笔，抬起头，目光投向远处实验楼灰扑扑的墙壁，
眼神有些放空。就在他准备合上画夹的瞬间，一阵突如其来的秋风猛地刮过小径！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长椅。周屿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就在这电光火石间，
画夹最上面一张轻薄的素描纸，被风猛地掀起，像一只挣脱束缚的白鸟，打着旋儿飘了起来！
“啊！”许眠在树后低低惊呼一声，几乎要冲出去。周屿反应极快，立刻伸手去抓。
但那纸片被风托着，轻盈地越过他的指尖，飘飘悠悠，方向不偏不倚，
正朝着许眠藏身的梧桐树这边荡来！许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到那张纸离自己越来越近，
在风的戏弄下，几乎要擦着树干落下。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了纸张冰凉的边缘。
她一把将它抓住，迅速按在胸口，仿佛抓住了一个烫手的秘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屏住呼吸，紧张地朝长椅方向望去。周屿已经站了起来，正皱着眉，
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地面和周围的树丛。他似乎并未立刻发现纸张飞走的方向。
许眠紧紧贴着粗糙的树皮，一动不敢动，祈求浓密的树干能完全遮挡住自己。几秒钟后，
周屿的目光似乎扫过她藏身的区域，停顿了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
许眠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然而，他的视线并未聚焦，很快又移开了，继续搜寻地面。
最终，他像是放弃了，轻轻摇了摇头，俯身收拾好其他画具，将画夹重新背好，
转身离开了小径。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许眠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顺着粗糙的树干缓缓滑坐在地上。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让她打了个激灵。
她剧烈地喘息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松开紧紧按在胸前的手。那张被风送来的素描纸，
被她攥得有些发皱。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它。纸上，
是炭笔勾勒的、极其简洁却充满力度的线条。画面的主体，
是一个巨大到令人心悸的、旋转着的漩涡。那漩涡的中心是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边缘的线条扭曲、狂暴，仿佛连空间和时间都被它无情地撕裂、吸入。漩涡周围，
是无数细小的、同样被扭曲拉长的光点和尘埃，如同宇宙的残骸，
身不由己地被拖向那最终的归宿。没有色彩，只有黑白灰的强烈对比，
